除夕当天的华埠,像被扔进了滚沸的糖水锅。天还没亮,勿街的石板路上就响起了“咚咚”的鼓声,是侨团的舞龙队在热身。龙头上的金漆被雪光映得发亮,龙尾扫过周伯的报刊亭,带起一串“哗啦”的报纸声。
陈阿福在后厨系围裙时,手指还在发颤。灶台上摆着十只泡发的鲍鱼,个个肥得像小拳头,是黄老板早上让人送来的,说“过年就得用好料”。玛莎正蹲在地上择香菜,翠绿的叶子上还沾着冰碴,是她天不亮就去唐人街菜市场抢的——卖菜的广东老太太见她冻得缩脖子,多送了把葱,说“炒菜香”。
“阿福,你家的‘跨洋鲍翅’火了!”王老板掀开门帘冲进来,手里举着份《世界日报》,头版照片是黄老板昨天尝菜的样子,标题用黑体字写着“华埠年味新传奇:墨西哥辣椒遇上广东鱼翅”。报纸边角还沾着点油条渣,是他刚在隔壁早餐铺蹭的。
陈阿福没接报纸,往砂锅里扔了块火腿:“别瞎嚷嚷,小心砸了招牌。”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昨晚熬汤时溅的酱油渍。
玛莎凑过来看报纸,手指划过自己的照片——她站在陈阳旁边,手里攥着那罐辣椒酱,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我?”她抬头问陈阳,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星。
“可不是你嘛,”陈阳正在给玉米粉丝装袋,袋子上印着“陈家菜馆”四个红字,是昨晚连夜让印刷厂赶制的,“现在全纽约都知道,有个墨西哥姑娘把辣椒放进鱼翅里了。”
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多。穿旗袍的老太太提着红绸包的礼盒,里面是给孙辈的压岁钱;戴毛线帽的白人小孩举着棉花糖,糖丝粘在冻红的鼻尖上;福建卤味摊的林嫂支起了临时灶台,酱鸭的油滴在炭火上,“滋滋”地冒白烟,香味能飘到街尾的地铁站。
“给我来三份‘跨洋鲍翅’!”一个穿皮夹克的黑人小伙子拍着柜台喊,他的牛仔裤上绣着条龙,说是“去年在广州买的,带来好运”。
“我要五份,打包!”排队的华裔姑娘举着手机录像,镜头扫过厨房里忙碌的玛莎,“我妈在洛杉矶看了新闻,非让我带回去尝尝,说‘这才是过年的味道’。”
陈阿福在后厨忙得脚不沾地,却没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玛莎往粉丝里撒辣椒时,他会凑过去闻闻,说“再少放半勺,昨天那个白人客人辣得直喝水”;陈阳给鲍鱼改花刀时,他会指点“刀要斜着切,才能吸饱汤汁”,活像个正经的老师傅。
“阿福,你这老头,藏着这么好的方子不早点拿出来!”聚福楼的王老板挤进来,手里端着盘虾饺,“我用你的法子试了道‘咖喱虾饺’,客人抢着点,这是谢礼。”
陈阿福接过虾饺,皮透亮得能看见里面的粉红虾肉:“少来这套,是不是想偷学我家的辣椒酱方子?”嘴上这么说,却往王老板手里塞了罐玛莎做的辣椒,“拿去,放饺子里试试,保准比咖喱香。”
玛莎的妹妹伊莎贝拉打来越洋电话时,陈阳正在给记者演示怎么泡玉米粉丝。电话那头的小女孩声音软软的,夹杂着墨西哥医生的西班牙语:“姐姐,……手术……成功了!”
玛莎手里的辣椒酱“哐当”掉在地上,玻璃碎片溅了一地。她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划破了也没察觉,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瓷砖上,混着辣椒的红油,像幅乱糟糟的抽象画。
“哭什么,”陈阿福递过创可贴,是他从药箱里翻的,上面印着卡通小熊图案,“该笑才对。”他往玛莎手里塞了个红包,红纸皱巴巴的,是昨晚从抽屉深处找出来的,“给你妹妹寄回去,就说是……是爷爷给的压岁钱。”
玛莎攥着红包,突然抱住陈阿福的胳膊,力道大得像只受惊的小兽。陈阿福僵了一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手背上的老茧蹭得玛莎的卷发沙沙响。“傻丫头,”他低声说,“以后这就是你家。”
中午时分,舞龙队敲着锣过来了。龙头在菜馆门口转了三圈,龙嘴里吐出个红绸球,上面写着“生意兴隆”。陈阳往龙嘴里塞了个大红包,是街坊凑的“吉利钱”。舞龙的小伙子们都是华埠的高中生,其中一个还会说几句西班牙语,跟玛莎聊得哈哈大笑,说要学做“辣椒粉丝”当夜宵。
黄老板带着印尼亲戚又来了,这次还多了个扛摄像机的记者。穿蜡染裙的姑娘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印尼的“onde-onde”(炸糯米球),糖霜裹得厚厚的,甜得能粘住牙。“我奶奶说,要跟你换秘方,”她用中文说,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的糯米球,换你的辣椒酱。”
玛莎把辣椒酱倒进姑娘带来的陶罐里,罐身上画着爪哇岛的火山,是姑娘的嫁妆。“这个……给奶奶。”她往罐子里撒了把干玉米须,“我妈妈说,玉米须能解辣。”
陈阿福看着她们交换罐子,突然想起三十年前,他刚到纽约时,在码头认识个印尼水手,那人总用沙爹酱换他带的豆豉,说“都是海里来的味道”。后来水手回国了,临走前塞给他张字条,上面用中文写着“天涯若比邻”。
下午三点,邮局的邮差来了,手里举着个厚厚的信封。“玛莎的信,”邮差是个爱尔兰老头,会说两句广东话,“从墨西哥寄来的,盖了三个邮戳。”
玛莎拆开信封,里面掉出张照片:伊莎贝拉坐在院子里,穿着新裙子,胸口的疤痕淡得像条细线,手里举着串刚摘的玉米,笑得露出豁牙。信纸边缘画着个小小的辣椒,是妹妹学的新图案。
“医生说……她恢复一年后就可以上学了。”玛莎的声音有点抖,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陈阳赶紧递过纸巾,是他早上买的,上面印着熊猫图案,本来想给来吃饭的小孩用。
“晚上加个菜,”陈阿福突然说,往砂锅里倒了勺米酒,酒香混着玉米的甜,在厨房里漫开来,“做个玉米排骨汤,给玛莎补补。”
天黑的时候,华埠亮起了灯笼。从街头的牌坊到街尾的教堂,红通通的一片,像条燃烧的火龙。周伯的报刊亭前摆起了电视机,正放着央视的春节晚会,街坊们挤在一起看,有人用福州话翻译,有人用英语解释,笑声比鞭炮还响。
陈家菜馆的门口排到了街对面。穿西装的华尔街精英和穿工装的建筑工人挤在一起,手里都举着“跨洋鲍翅”的包装袋;托尼从隔壁面包房跑过来,手里捧着刚烤的“辣椒面包”,面团里掺了玛莎的辣椒酱,辣得人直吐舌头,却越吃越想吃。
“阿福,给我留十份!”老李头举着侨团的账本喊,“今晚守岁,大家都想尝尝这‘跨洋味’。”
陈阿福刚把最后一份打包好,突然听见街面上传来“砰砰”的响声。是托尼的太太,抱着台老式唱片机,正放着粤剧《帝女花》,旁边古巴雪茄店的老头用吉他伴奏,调子跑得没边,却奇异地好听。
玛莎跟着音乐晃脑袋,手里还在给粉丝装袋。陈阳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发现她的粤语流利多了,刚才还跟客人解释“玉米粉丝要泡三个小时才够软”。
午夜十二点,鞭炮响了。红纸屑飞得漫天都是,落在酱鸭上,粘在棉花糖上,钻进每个人的头发里。陈阿福打开一瓶茅台,给每个人都倒了点,连玛莎都沾了沾唇,辣得直吸气,眼里却闪着光。
“干杯!”陈阳举着酒杯,杯子里的酒晃出金色的涟漪,“祝大家……在纽约,都能找到自己的味道!”
玛莎举着玉米汁碰过来,汁里漂着片柠檬,是她学的新喝法。陈阿福的酒杯碰在玛莎的玻璃杯上,发出“叮”的轻响,像三十年前那个印尼水手的酒杯,又像他妈当年教他做菜时,锅铲碰砂锅的声音。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灯笼上,“簌簌”地化了,像糖霜撒在红色的糕饼上。福建卤味摊的林嫂正给舞龙的小伙子们分卤蛋,越南河粉店的老板端出了热汤,周伯的报刊亭前,大家正围着电视机唱《难忘今宵》,歌词混着英语、西班牙语、闽南语,却都唱得字正腔圆。
玛莎站在菜馆门口,看着漫天的烟火,手里攥着妹妹的照片。她好像看见玉米地里的阳光,看见华埠的灯笼,看见砂锅里翻滚的鲍翅,都混在一起,成了她从未想过的“家乡味”。
“玛莎,粉丝没了!”陈阳的声音从后厨传来,带着笑意。
玛莎赶紧应了一声,抱着布偶往厨房跑。布偶的刺绣裙上沾了点辣椒面,在灯光下像撒了把星星。后厨的香味飘得很远,混着鞭炮的硝烟味、煮甜汤的桂花香、还有远处酒吧飘来的啤酒香,在 1990年的纽约华埠,酿成了一坛永远喝不醉的年酒。
后来,陈家菜馆的招牌换了,在“陈家菜馆”下面加了行小字:“跨洋滋味,四海一家”。玛莎成了正式的厨师,胸前别着枚玉米形状的徽章,是陈阿福用铜片给她打的。伊莎贝拉暑假来纽约时,就在前台帮忙收钱,小姑娘的中文说得比玛莎还溜,总能准确报出“微辣、中辣、特辣”的选项。
陈阿福还是老样子,总说“老规矩不能丢”,却会在玛莎做墨西哥玉米饼时,偷偷往里面塞块广式腊肠。陈阳则成了华埠的“融合菜顾问”,今天帮意大利餐厅改披萨配方,明天教越南河粉店做辣椒酱,忙得脚不沾地。
有人问陈阿福,怎么突然想通了,肯让辣椒进粤菜馆。他总是指着窗外的街面,那里的福建话、广东话、英语、西班牙语混在一起,吵吵嚷嚷,却又奇异地和谐。“你看,”他说,“味道就像人,挤在一起才热闹。”
就像那道跨洋鲍翅,玉米的甜,辣椒的辣,鲍鱼的鲜,本来各是各的味道,可凑在一起,却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新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