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凌由流光陪着去见那落魄的李荫,谁知这一去:君威扫地已无存,苦泪交流如泣血!
阿凌进门的时候,心里顿觉凄凉!繁盛的国师府,已是家具全无,四壁空空,穿栊风直扑人面,野乌鸦乱入前堂。李国师原是长容脸,面颊却尚显丰腴,窄窄前额,不是很高,却也饱满,细短眉毛,尾梢略疏,狡黠极亮的双眸,细长鼻梁,稍尖鼻头,小小的下巴,薄薄双唇,目前心里有事,极剧消瘦下来,那李大人瘦得已现了腰身,中等身量,猿臂削肩,短项细手,加上一袭戴罪灰袍,散乱发髻,面上脸色灰败,神色沮丧失落,显得苍老憔悴,与那当年得势之时,哪里可以相提并论!
李荫跪在兆凌面前,阿凌坐在李家后堂唯一的一张原木圈椅上,椅子前面是一张乌木长案——这椅子和长案还是宋大人今早刚拿来的,不是李家的,是宋大人自个儿官署里的东西。
偌大屋里,只有阿凌、李荫还有流光三人。阿凌慈和地望向李荫,那目光一点没什么威严,他缓缓劝道:“李国师,你说吧。你还没交待的,全说了,是你的罪责你就担下来,不是你的事儿,我必不冤枉你。”
“皇上……”李荫出声叹了一口气,道:“求您体谅李荫,我虽是贪墨了,却没贪那么些!这都是人家存在我那儿的!至于那些人是谁…皇上…莫说您现在代理掌朝,就是您今天正式坐上龙位,再恕我无罪,我也不能说!皇上…李荫只能和您扯几句酸文:‘盘根错节,无非人情孽债,纠结隐忍,定是名利乾坤。’我李荫苦苦瞒下这些人,如今已不是为名为利,而是为儿为女啊。皇上!李荫犯罪必死,但李荫今日冒死求见圣上,是为了求圣上法外施仁,看在先祖免死金牌份上,放过李某一命!李某愿拖家带口,返回我蜂城老家,作一世田舍翁,永不出头为官!只求我主,念我虽做主谋之事,却非主谋之人,别人作恶,以我为刀,李荫实有不得已处,愿圣上千万饶赦下官贱命,手下容情啊!”
“李荫…你现在思及家人,求我留你性命,可你与欧阳方勾结,命欧阳值纵容段二郎凿船害人的时候,可曾想过手下容情,可曾想过人家的家人呐?非是兆凌要与你作对,你下此恶令,害死多人,无论如何必须赔命!至于你的财产来源,在你处‘存放’或贿赂财物的人,厉正诘大人早已查出了。我也要一一端掉了他们……”
此刻极清癯的阿凌,颧骨已瘦得有些突起了,连那原来丰隆好看的下巴颏儿,也瘦得尖了几分,但他那剑眉明眸,依然如故,整个人仍有书卷之美,还似平白又添了几分正气,他端然坐着,神色肃穆端凝,眼中却有点点晶莹的光,似乎对李荫那样的人也有一点莫名的不忍:“李荫!你不欠我的,你欠的是老百姓,你欠了命债,要用命还的!也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公平啊。但,你只要退了赃银,赔了损失,等你伏法之后,你该有的资财朝廷分文也不多占你的,自全退给你的家人,你老家产业,与案子无涉,我保证,你家人只要本分不作恶,那他们以后也可平安。”
“唉!”李荫眼角带泪,垂眸想了一时,忽地他疏眉一挑,眼中精光大盛,正眼对上了兆凌清澈美丽的眼睛!李荫挺着腰,大声道:“皇上!先祖武匡帝留给我李家的金牌,这你也不念了不成?!”
兆凌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已现出病态柔弱的倦意,他却又望了一下流光,随即那无赖般神态极少有的挂上了兆凌的脸,和流光正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诶…祖制我自是遵守的!可,到判你死罪时,你自然已不姓李。我将下诏,将你改姓为疠,清出李家族谱,免罪金牌等物,仅对你个人失效。”
“唉!皇上!这么说来,你是非要斩我李荫,纵然祖制不许、群臣保本,你也要绕着弯搬开阻碍灭了我喽?兆凌……”李国师也放了胆,针锋相对地威胁阿凌道:“您虽是已被公推,暂坐龙位,可有些关口,我李荫过不去,您怕是也难过!皇上…您听我苦口相求,放我一家离朝为民,李荫,永作顺民,老死田亩,我绝不再为乱,如有违誓,儿女零落,尸骨化灰,我……”
卫流光眨了一下眼,抬手揉了一揉太阳穴,又累了似的望了望李国师,十分不地道地打断他的话接口道:“赌这些咒没有用。国师,您说不说都只要一刀。您那小儿子跑路前,早已经在灵峰寺给你买了灵主,他还孝顺,给您订好风水宝地。您还不知道,他可不是这回订的,早在令侄李善出事儿的时候,宋大人就盯上了他去给您订……”
李荫听了流光的话,眼睛望天呆了一阵子,嘴里恨极了似的啊了几声:“小忘八,你对你老子是真不忠!老子是看透了!看透了!皇帝…小臣这双眼,看得透我儿、我姑父、你爹,我也能看得透你!你身上这毒是怎么中的?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军费?你派程得胜留在雪戟国干什么呢?这些我知道…叶孤鹤他们那些人也都知道!可是…皇帝…我,偏偏是你必除之而后快的小臣我,我知道了当今世上,没几人晓得的一个大秘密!”
“哼…李荫……”兆凌冷着心唤了他一声:“我以为你这人当大臣虽不好,当人家亲爹还是夠格的。你若老实交待罪状,至少还算是个人。你也莫拿那事儿来威胁我,我家姐夫确是玄门仙道中人,又怎么样?这难道就不光明了不成?我也明白告诉你,就算朝里人人知道这事儿,亦无不可!”
“他非仙道,而是妖鬼之物!皇上啊皇上!你叫程得胜去找,他现在是找不到的喽!苍天有眼,庇佑小臣,这个宝贝…他正在我的手里啊!”
“李荫…叶驸马…我姐夫…”没出息的阿凌!听了李荫方才叫嚣的话,他又方寸大乱,泪流满面,泪糊着眼他便冲离了座位,拽起了李荫问道:“你说!我惜花哥人在哪里!你说呀…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家里了…你莫害他…他伤得重…你别害他,他可是你的故人,你以前在他的老家可干了七八年呢!李荫,他为什么来寻你,你把他怎么样了?你说呀…你……”
“李荫……你这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你快点把惜花郎交出来,否则呢……”流光把佩剑拔出,顺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李大人…大长公主驸马欧阳方大人,可只吃了我一剑呢!”
“哈…过去,若换成任何一天,我李荫听了这话,都会吓得魂不附体!可是今天!我巴不得听这话呢!卫流光……你这个莽夫……”李荫贼亮的眼珠滴溜一转,看向六神无主的阿凌和傲然持剑的流光:“你若杀我,那鬼物就灰飞烟灭!我不说,你永远也不可能寻得见他!皇上…小臣赌赢了…这回我赢了!你这人!你比你爹差远了!千磨万难不一定能毁了你,谁握住了你的情根,谁就牢牢捏住了你的命啊!皇上…保着我李荫的命,你还可以见到大驸马,否则……”
“你说……”兆凌强作镇定,又软绵绵挪了几步靠近了李荫,颤声问道:“你想怎样…怎样你才肯放惜花哥……不!若是他好好的,他就算是伤了,凭你也奈何不了他!你…你是不是害了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他的罩门,你害了他……”
李荫许是已经彻底疯魔,他两眼冒火觑定了阿凌,又重重跪地膝行几步,直挪到面对着颓然立在他面前的兆凌,“小臣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悖逆之举,其实也只是为了活命…仅此而已!皇上…赌场有规矩,您既然问了我,就是强行入了局,也就是答应和我赌!臣要赌就赌大的,我和您赌命!您只要答应,终您一世,永不害我李荫一门,不再追究妒女津一案及以前我贪墨、窝赃等事,放我携家远遁,不再派人追击,还有腾龙,从此没有杀我李荫及我李氏一门的刀剑!皇上!你如今应下没用,日后你必反悔!不如我们以叶惜花作赌,来一个赌场之上无君臣!”
阿凌心里焦郁已极,但脸上强作傲气,他依旧面色沉静,看不出什么波澜,但那怒意,已自语音中透露出来:“不…笑话!李荫!朝中传你好赌,我却没当回事儿。朝廷王法又怎能视同赌局?惜花哥与你的事毫无关系,你先放了他,你先放了他…咱们…咱们可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我必死无疑!皇上…您为了给我‘机会’交罪状,至今还没剥夺我的专折上本之权!小臣早在前几天你撤去兵卒那日已上了一本,臣已奏明叶大驸马实为妖物,小臣亲眼见过其右腕现出白骨……怪只怪你身体孱弱,在正事上也不用心!你不曾瞧见此折,反倒帮了小臣!皇上…不,隐王爷!这本子一层层的过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是你的亲信啊?数来数去,也有限吧。若朝里的群臣知晓,当今圣上最寵幸的贵戚大臣竟是妖邪鬼物,他纵然不死,怎样在朝中立足?你被此妖人一力护持多年,又向来失欢于先皇,则你还有何面目占据大位,指点江山呢?”
兆凌目中噙泪,怒意难制,打断了李荫,断然道:“这些不要紧!李荫!叶惜花何在…你把他交出来!流光!挖地三尺,搜找国师府!”
李荫傲然站起,将阿凌从头到脚细看一番,那狡黠亮眸停在了兆凌泪痕狼藉的脸上:“你找不到的!皇上…你答应李某,放我一家离开龙都,从此您殿上为君,我在老家做个农人……”李荫忽然全无仪态地崩溃大哭起来,斜倒在地抱住了阿凌的腿,他是真的哭得伤情:“皇上……李荫求求您了!我不能死啊!我死了,那些人放不过我的爱妾和孩儿们呐!皇上…李荫悔不该听我姑父之言,趁明太后祭辰大礼之机进入龙都,不久接任了国师!皇上啊!我干了七年,知道了多少污糟事儿!如今我已成弃子,他们有的没的全推给我!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家人的!皇上啊……”
“李荫……惜花哥在哪儿,你让我见见他……”
李荫大力抹了脸上的泪,眼中闪出了阴鸷狠光,他是外强中干,心里其实也慌得很,但他顶住了压力,扬声道:“您要见他容易!皇上……小臣要得圣上一诺千金!你答应放我一家归田,发还我的家产,不再追究以前之事,你亲笔写下赦免金诏,并且金口玉言永不反悔……”
“阿凌……”卫流光上前一步扶了发呆的兆凌一把,手中的皇封流光剑如同尚方剑,指定了李荫,他目中喷火,极怒道:“你这个要挟君上的狗贼!我今天就一剑结果了你!”
阿凌上前了几步,死命把住了流光的手腕:“阿光!别…别杀他!李荫……我……”
流光恨铁不成钢,急急掰开了兆凌的手,怜惜地瞧了他一眼道:“阿凌呐!你这人真是……一件事儿沾了惜花哥的边儿,你那心思就全乱了!你身上的毒,就是为了惜花哥受了妖人的骗,这才中的!如今这个贼子又一样骗你一次,你竟还信他!阿凌呐!你糊涂啊!”
“皇上……小臣虽然逼迫你,可是真的没有诓骗于你啊。流光将军!你纵有通天武艺,却也不能杀我呀……”李荫艰难地站起身形:“我不到万不得已,绝难出此下策,行此自绝于君上之事啊。你们看吧!”
李荫缓缓伸出右掌,紫蓝色光焰自其掌心腾起,光焰中那紫蓝色小瓶渐渐现出形状来!
李荫挺了腰板,倨傲之色又上了他的脸,他那神态又像极了得势之时:“皇上!惊才绝艳的腾龙画圣,惜花驸马,就在这瓶子里面!收起这瓶子的藏龙决,需施术者默念于心!这个世上,会的只有三个人,云平子道长、郁高国师还有小臣我!”
“姐夫…姐夫莫怕!阿凌一直在找你啊……惜花哥……”兆凌见了那瓶子,已然失了君威,全无体统,他冲了几步,极力靠近了那蓝光,已是泪如雨下,身子也斜着跌坐在地上,出了一手伸向那光焰,啜泣道:“惜花哥!凌儿不要做皇帝,我只求和你做兄弟!只求你原谅我这么久都没有寻见你,求你好好和我回去!惜花哥…我不是报答你,我是心甘情愿,为你死了我也心甘呐……”
流光见他这样,出了大力去拉他起身,语音也已哽咽了,劝他道:“阿凌呐!你起来!你别这么没出息,惜花要是见了你这样,他也伤心呐!阿凌!你起来!你当着这个贪官这么伤心失态,你是明摆着递上把柄好叫他拿捏威胁着你啊!阿凌啊,你啊!是我不好,我害了你啊!早知道这样,我怎么会领你见这个无耻的恶贼!”
“不…阿光…我还是要谢你的!……你不领我来此,我怎么能寻见惜花哥呢?好兄弟!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护着我,对我最好最好了。我也是真心疼着你的!你别怪我…我知道我没出息…可我也是没办法……”兆凌脸上的泪肆意流着不擦,对着李荫颤着声哭道:“李…李大人,我答应你,放你一家性命,发还家产,既往不究,任你出都归田,我不阻拦……李大人!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将宝瓶还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拘魂瓶中的魂魄只有七日回阳的机会,小臣也知道,我一交出此瓶必死无疑!不过…郁国师生前已留下了我的后路…皇上,你可敢以妻儿发毒誓,你发誓绝不欺骗小臣?”
“你这个奸贼——我……”
“阿光…誓言不过一句话,我发誓就是了,我若负了李大人,就……”
“皇上……君王之誓,一言九鼎。普通的那些,配不上您,您便立誓,负我李荫,江山易主,亲故尽丧,浮尸水中,妻死儿殇…皇上,上有神明,你可敢立誓?”
“我答应,只要国师还我惜花哥,我依国师之言为誓,绝不…绝不反悔……”
我兆凌今日对天发誓,此生我若负李荫,江山易主,亲故尽丧,浮尸水中,妻死儿殇!
“好…你拿瓶子来,快点!”
“哼……我李荫好歹也做了二十二年官了,皇上,李荫已别无所求,但是,小臣还是要给自己留下自保的筹码呀……宝瓶在此,奉上吾皇……”
按理说李荫至此已是制住了阿凌,但就在阿凌小心翼翼去捧宝瓶的时候,李荫却将瓶子摔落于地:里面释出淡绿色的光焰,那绿光环着一抹炽烈白光,一起从瓶中散出!阿凌心里瞬间涌起无限的凄凉,一时心如寒灰,怔怔呆在原地,流光却什么也不顾了,只是将他一双手死死扣住了阿凌,而那李荫呢,他还不慌不忙地弯腰拾起一个碎片,默念《藏龙决》将碎片隐在自己身上——那是人、物一体,凡人自然无法寻见!李荫冷笑道:“皇上!宝瓶一破,七日期限,便只剩三日了——三日,我自不会回老家去等死!我要携家眷儿女离开腾龙去寻我的幼子,而你呢,圣上!天下高道甚多!您自有法子找别人修复此瓶——只要这宝瓶复原,他的真魂自会不散。若你找不着别人,也有法子,那便是第三日,待我到了海上,自会在探日海上反念《藏龙决》,使此碎片回到我的国师府中,到时候,只要你候在这里,此瓶自然也可以修复。就算修复了此瓶,按郁国师留书所示,他也要等三个月才能恢复人形,然后还要自我禁足三个月,才能销去鬼籍,行动如初。这可又是半年呢!圣上…世事多变呐!瑾国驸马、琮国驸马身死名灭,那段大将军贬去看门,受尽冷眼,不料你唯独疼着的千福大驸马,居然是个半人半鬼的妖物!半年呐……我李荫苟且偷生出去躲半年无妨,可是圣上…小臣还是劝着您!我真心推荐的那个贾道长是个巨骗,只望圣上还要保重才好啊!”
阿凌听了,带泪出声苦笑了一阵,还是捡起这碎瓶子,缓缓道:“放心吧,国师!兆凌也会苦心忍辱偷生活着的!总不好让国师你的苦心化了灰吧。”
“好吧,圣上…您请手书赐下免罪金诏,我李荫也定会依约反念藏龙决,送回碎片,保下大驸马的!”
流光捏住了兆凌的右手,着急劝道:“阿凌…这份东西不可以写的!写了这个,你就因私废公,丢了傲气,失了骨气,今后一世被人诟病呢!阿凌!”
阿凌捏了捏流光的掌心,把那拘魂瓶交给了流光,又颇有意味地看了阿光一瞬,徐徐开言道:“阿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我所写之诏,半分不与你相干的!你记住,我要做什么,你都不用管!”
李荫取了阿凌的血诏,上面满足了李荫所有要求,放李荫一家远遁。李国师拿着诏书看了半天,心满意足地出了府门,来到龙都府天牢,顺利地放出了宋大人监看的李荫的家人,他跑到同族太公家借了盘缠,买了六匹快马和家人立刻上路,三日路程,一日跑完!他眼见好几匹马先后活活累死了,可还是没到傍晚就拖着极度疲惫的身子,忍着饥渴护着家人可怜巴巴的跑到了海边!李荫大人此时只想远遁而去,带家人去和李弥新聚齐,再好好算算订墓地的账……可是,他毕竟没这个机会!流光通知忠义抄近路在探日海边劫住了他,丢回了国师府,家人也传了‘口谕’原样监视在狱里——流光实在气不过,他在自家推开了流云拦他的手,暗夜里又跑回了国师府,见国师府外又增加了好多兵力!流光大摇大摆进了府门,威胁李荫道:“抗旨,我不怕!你,要么现在交出碎片,我可以考虑饶你,也可以不饶你!要么你不交,三日后,若我们救不了惜花,你也是死!李荫!你虽赢了阿凌,但还是会输,输给我卫流光!李荫,他是君、你是臣!赌场之上,确实是你赢他输,可是赌场上还是有君臣之份,你输定了!”
听见这话,李荫是什么样,可想而知!但,他又哭了一场后,居然拿出宝瓶碎片当场毁了!李荫道:“我做到这样了,只能数着日子活!你那皇上,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数着日子活!这点上,我和他一样!我们心里都有在乎的人呐!卫流光!我是给你逼死的,逼死圣上的人,也是你啊!不过呢…到这地步了,我李荫,可还有法子自救呢!卫流光,咱俩等着瞧吧!”
李荫毁掉宝瓶碎片的这日的白天,兆凌过得无比忐忑与痛苦。但人世间最大的无奈,在于掩藏自己的痛苦,在任何一个友善的人面前,尽力显得轻松自如,在怀着敌意的人面前呢,又要显得坚强、冷淡——从今日的事看来,这两点阿凌通通都没有做得到!
从李荫家出来,他和流光一路走着,但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脸色却明显苍白起来,嘴唇也现出一点青紫之色,那气色是骗不了人的,三春天呐,他那样一个玉树临风的人,走在高越园穿宫御道那无边的春色中,那新开的海棠,花树不高,但成片而栽,素白嫩粉、软香旖旎,旁侧又垂柳芳树,一派绿意相衬,这该是多么美好的景致?可是,阿凌呢?他那含愁带恨的眼,看任何东西都不得开怀,忽地又恼恨起耳畔这莺啼燕啭来,觉得心里烦得很,巴不得身侧走过一片荒凉之地,长着一排卷着叶儿的蔫巴树,最好再有几只讨厌的老鸹飞过,好让他找到由头,拿起弹弓打一打练练准头呢!
此时他担心着惜花,又被小鸳的情怨所困,想来想去想不见一件开心事!正这样想着,却在园里见了李太妃娘娘,同着清风爷时期的几位太妃过来逛园子。见她们远远的走过来,阿光抛了个眼色给阿凌,忙远远的走避回近卫营去了。走到回廊上,立在鱼池旁的李太妃见了阿凌,远远地点了点头就放了声喊道:“阿凌,快过来!快点!”
今年快六十的太妃娘娘从来没有一回当他的面这个样儿!但这回就是个特例!正在池边观鱼的李太妃的兴致上来,不叫他“皇帝”,而是眉开眼笑地唤他阿凌。兆凌疾忙来到太妃跟前,见太妃是盯着一条彩色的鱼在喊他!
“阿凌啊,快点,给你小鱼兜子,你替我把那条怀鱼籽的鱼儿给我捞缸里!它要生了,一晚上一窝子呢!就那条墨绿的,今晚上准能生!快点!诶!年轻人手就是快,上来了!老姐们儿,晚上咱上凤鸾宫聚聚,斗斗牌玩个通宵!”
阿凌暂抛了心事,乐此不疲地替太妃捞鱼,把自个儿的袖子弄得湿漉漉的,李太妃不觉又关心他道:“阿凌,走,上我宫里去,我得了好物件,赐给你和小鸳!阿凌,小鸳呢,是我刘妹妹的女儿,和我亲孙女那是一样的!阿凌,宫里现在闲话挺多,说小鸳和你不和,躲上高越山去了?今儿一早,你做早点送上高越山,就说明传言是真的喽?”
“娘娘…我俩……”阿凌的脸一瞬红透了,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我俩是好的,只是遇了点事儿,全是我不好!娘娘,宫里头人多,消息有时也靠不住的!阿鸳是没说的,当初我岳母娘看上的是潇王爷,也就是您的孙子,也亏娘娘听了姐姐、姐夫的话才玉成了我们的事儿……”
太妃脸上有着长辈的慈爱,“唉!阿凌呐!我那孙儿,虽说人家说他百般能干,可我总说,他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所以啊,当年清荷和惜花一提,我就松了口。阿凌,当着咱五位太妃,你说实话,这亲事好不好,你称不称心?”
“我……”阿凌红着脸搓了几下手,眼神不敢望太妃,脸上却热起来,含笑道:“娘娘,凌儿称心呢!娘娘莫笑我,我今世里得了小鸳,早心足了,这辈子记着娘娘的恩呢。”
“阿凌!那就是了!赶紧从高越山上把人领下来!那孤凄寒凉的地方,呆久了,寒心呐!你那媳妇寒了心,吃龙肝凤髓也不开心!那种寒心啊,可不是似你这般,躲起来做几顿饭就能补上的!”太妃说着扬起手中米黄面牡丹纨扇,用扇面拍了拍阿凌的后背道:“凌儿!得空过我宫里来,我有个重要的事儿和你说呢!”
阿凌乖乖地向前对着几位太妃行了大礼,才对李太妃道:“娘娘,阿凌要先到显大夫家去一趟。老爷子病了,我去望望他。然后,我就过您这边儿来。”
李太妃和几个太妃有说有笑的走着,不忘回头支会阿凌道:“好…午膳到我那儿去用。”
阿凌自己安抚了宝马半天,才让那马没有甩他下来。他骑马来到显达大夫府上,可却又大出意料之外!显达的精神极好,出门迎接他的时候,阿凌看出来,老大夫的腿也有劲着呢,竟然根本啥病也没有啊。
但是显达见阿凌的时候,显然憋着一肚子气!他拿了家里的药茶出来,小心地煮给阿凌喝,阿凌恭恭敬敬端过精美的茶盏,入口的瞬间却愣住了,这玩意儿,比真的药还难喝!“难喝吧?我让你不听话!上回,老臣让你歇着,你半夜起来躲去了那个道观;还有啊,我让你保养,你扣了旷老大人的酒和人家胡喝一顿;这回啊,我给你加了药,你不等着喝,还半夜又想着拉我去那道观!你横竖也不听我话,又拔擢了那几位野路子的年轻大夫上来,人家有能耐!还一个个眉清目秀、仪表堂堂的!他们看着也比我这老头好啊!你啊,还来瞧我干啥呀?我早该退了,要不啊,就该惹人嫌喽!”
“才不呢!显先生!您可别生气!我听说您腿疼急得要命呢!您怎么能退呢?这个茶呀……”阿凌皱紧了眉,闭着眼猛呷了一口,“真是难喝!可它…它一定是好东西,显大夫亏不了我!显先生!你也别生气,春冰啊还有维田,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您呢?您是我的自己人!您可不能走,来多少新人,您也不能走!”
“这是我配的金花苦丁茶,可以降火清肺,对你有裨益的。阿凌呐……你也别瞒我,其实我知道,你对我这老头的医术,早有质疑了,对吧?”
“我没有…是我自个儿的身子不好,现在中了那毒,就更糟了……怎么能怨您呢?放心吧!我要是不成了…先留个字据保下您!我呀…这点良心还是有的!”阿凌只像个小辈似的,十二分殷勤热切的看向显达,他的目光含着情意看向显达,眼中的温柔已明白如话,一霎看得显达也软了心,老先生叹道:“阿凌呐!我给你交个底!其实啊,你不用说,老夫也知道,我本事差呀!”
当年,你的爷爷清风爷得了一场重病,我爹着实忙活了一阵,清风爷终于有起色了。这时啊,我爹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显家七代神医的传承——他就我一个儿子,当然想我有出息了!第二天,皇上又召医,我爹托了病,推荐我上——前一天夜里,我爹已将他开的药方命我背的滚瓜烂熟,各种突发应对方法他也交给我了。接下来,我实际上只负责了清风爷大病的收尾之事。
“好了,我老底也揭了,你现在…叫我退吧……”显达眯了眼,眼中现了泪意:“我反正不行,唉……阿凌呐!你信不信我的医术不要紧!你可得听我的话呀……你是男子汉,可别心思都挂在女儿家身上……你的正经娘子,你成亲的时候,我们都去了,你俩好成那样,那是个好事儿!可那玄英观的女道呢?你半夜去访她,给那些写小书的,在暗地编排成什么样?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可,连我瞧了那些书都气得慌!好在啊,我把附近书商的那杂书给包了,我预备一把火替你烧光,免得给叶孤鹤大人看见……”
阿凌听了,毫不在意:“什么书,这么快啊!那编书的是个人才啊!显大夫!你别烧,给我看看!这个作者可能是个有趣的人!老爷子!她可是我的恩人呐,别的您什么也别信,都是没影的事儿!您只当个闲书看看,可别当真,没的坏了林贤妹的名声。老爷子…好了,茶喝过了,我给你捶捶腿!老爷子…您要是疼着阿凌呐,您就干,干到真的走不动再说吧。您可不能走,我就算不用你看病,你也别走!若自己人都抛下我走光了,我也没活头了!诶,您就快点儿回来吧!对了,对了!那个书,我一会儿得拿走,好好瞧瞧,图个乐!午膳我就不陪你吃了,太妃娘娘唤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