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明代进士姓名更改概述
姓名是一个人的标志,在个人资料中是十分重要的信息。其中姓氏代表着其血缘关系,尤为人们所重视。“三代以前,因生赐姓,胙土命氏,故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后姓氏合而为一,人们都以其男性始祖之姓为姓,子孙相沿不改,成为不同血缘关系的家族之间相互区别的标志。在一般情况下,人们是不会轻易更改自己姓氏的,否则就是背祖弃宗。与姓氏相辅而行的是名、字、号,是日常生活所用的称呼,各有分工。姓名连称一般用于正式的官方场合中,如科举考试中的放榜与唱名。日常交流中一般单称名或字、号,当然还有称其籍贯或官称的。取名字需要经过一个比较庄重的仪式,即行冠礼。《礼记·曲礼》: “二十曰弱,冠。”
小孩在出生的时候,大人以小字称呼之,等到成年后举行冠礼,长辈才赐以正式的名和字,并在名字中寄寓一定的美好期望。
进士是科举社会的精英,他们的姓名都要载入官方正式文件,在考试、选官以及领取俸禄等重大事件中被频繁使用,一般都会保持一生不变。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某些进士的姓名会发生变更。以下列举明代进士更改姓名的几种现象,并对其原因稍作分析。
一 复姓
正如前文所述,姓氏是人们的血缘关系的一个标志,后代子孙都以男性始祖之姓为姓,世代相传。更改姓氏,等于抛弃了祖宗,封建礼教思想中对此十分忌讳。然而更改姓氏的现象在历史上并不鲜见,王全根总结了古人改姓的七种原因:变氏,赐姓,避讳,避事(包括避仇、避难、避嘲、避耻),适应,音讹,省写。这些原因还不能完全概括明人改姓的原因,我们结合实际例证再稍作补充。
第一,入赘。男方入赘女方,其子孙或从母姓,或从父姓,会有一个约定。比如洪武二十四年榜状元黄观,“父赘许,从许姓”;永乐十三年榜进士黄振,其祖先本姓周,“祖元善游学德安,赘石桥黄氏家,父文昌因从母姓”
,故振亦姓黄。
第二,改嫁。因早孤而随母改嫁,自己及子孙便皆从其姓。如永乐九年榜熊概,祖父熊达去世时,父亲熊直才一岁,即“随母适吉水胡时中,遂冒其姓”,后中举人,世称胡敬方先生。熊概亦从其姓,进士榜称胡概。
第三,过继。因为祖父辈过继给他人,或为他人收养,子孙从他姓。如景泰五年榜周鼐,其先本姓丘,祖父惟政过继给周氏,子孙故姓周。正统四年榜章纶,据谢铎《章公纶墓志铭》载,其先本吴姓,祖上“讳开宗者,仕元为德清典史,后章氏,因以为姓”
,未复姓。正德三年榜钟芳,父明为黄氏养子,故从黄姓
;芳子允谦,榜亦作黄姓。正德十二年榜王凤灵,“其先曰王发者依舅氏姓吴,……凤灵偕兄凤仪举于乡,俱从吴姓。明年丁丑,凤灵举进士,授刑部主事,始疏复王姓云”
。如果是本人过继给别人或者被收养,同样需要更名改姓,袁宗道《司公汝济墓志铭》载:“公姓张氏,始从养父司月泉公姓,讳汝霖;后复其本姓,改讳汝济,字泽民,傅野其别号也。”
张元忭《陕西行太仆寺卿商公廷试行状》云,商廷试“初名珙,舅氏谢无后,以公为后,遂更今名,袭姓谢”
。
第四,避事。包括避仇,如天顺四年榜状元王一夔,本姓谢,“祖承亨避仇,匿于姻丈王氏家,遂冒其姓”。也有逃仕者,如成化二年榜南直隶的庄昶,据湛若水《庄公昶墓志铭》载,其本姓章,“祖曰智甫者,以儒术名,洪武初不乐仕进,逃名,更姓庄氏”
,终未复姓。
第五,讹误。嘉靖八年榜南直隶黄正色,据万士和《南京太仆寺卿黄公正色墓志》载,本姓廖,祖上在元末因乱徙家江阴时,“讹廖为黄,故姓黄”,未复姓。
第六,报恩。如陈瓒《广东按察司佥事施公雨行状》载,施雨本为桑姓,曾祖艾庵公馆于施氏,又从其学医,因命子孙从施姓以为报。
第七,其他。康海《邹公昊墓志铭》云,弘治十二年进士邹昊,其先本邹姓,“曾祖保保,洪武二十三年(1390)解马,长于宁夏不能归,遂从马姓”,如此改姓,近于戏谑,倒也不失为一种忆苦思甜的好方法。
归纳起来看,因入赘、过继和收养而从他姓是比较正常的,资料中多见;而因避仇、逃仕、讹误、留滞难归和报恩等改姓则比较少见,基本属于特殊情况。
在宗法制度的大环境下,“孝”被统治阶级强调为最高的道德标准。其中,归宗认祖是人们对孝道最为基本的认定,而光宗耀祖则是更高的要求。复姓即是孝道的表现之一,对于一般人而言,“所以汲汲于复姓者,求免夫不孝之罪也”。对于进士而言,则更要考虑显亲——明代官员在考满之后,父母以上可以得到朝廷的封官赠爵,虽然只是一个虚名,但由其所带来的社会声誉却不容低估。因此复姓事关孝道,如果能够,他们(包括其后代)都会改回原姓。
然而复姓并不那么容易,因为这牵涉到人口与田赋登记的黄册、鱼鳞册,还关系到学籍、仕籍等各种文档。像黄册、鱼鳞册,按规定是十年一改,兹事体大,必须得到朝廷的批准。因此,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申请复姓。《明会典》只对官吏、武臣士卒的复姓作了相关规定,没有涉及平民百姓;在我们所掌握的实例中,除了一部分宦官外,绝大多数都是官员。当然由于历史原因,一般人的事迹(包括士卒)难以流传,这或许是一般人复姓的事情不见载的原因。但是,从一些家族复姓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有些前代想复姓而不能,只有等到子孙考中进士出仕以后,方能“如例疏请复姓”。
如长乐林廷选,其祖上讳昊生者入赘樊氏,子孙四代从其姓。廷选为府学生时,父“梅隐公病亟,以先世谱图授之,意公必显,属以复姓”,后来直到廷选以进士官监察御史后,才疏请得复姓。再如申时行的祖父“少育于外兄徐翁所,从其姓”,故申时行又称徐时行,“公及第后,始奏复之”
。成化二年榜陈晟,“少孤贫,同郡钟定者育为子,遂冒其姓。……后四年成进士,改庶吉士,将授官,抗疏请复姓归葬,词甚哀恻,报可”
。
更多的进士是在做到高官以后提出复姓要求的。比如洪武二十四年榜状元黄观,“父赘许,从许姓,……二十四年会试、廷试皆第一,累官礼部右侍郎,乃奏复姓”。上文所提到的熊概是在官至大理寺卿时复姓,黄芳官至户部侍郎时复姓,另外一些人没有资料具体表明是何时疏请的,但都提到是在入仕或者贵显以后。还有个别在其致仕后提出的,如邹昊官至右都御史致仕,六年后才“以复姓上请,得允”
。由此观之,明代对复姓者的身份可能有一定规定,出仕(太监也有官衔)似乎是其必备的条件之一。
申请复姓必须以书面形式向朝廷上疏,在疏中说明从前改姓的原委、目前的家人状况及复姓的理由。以下录明魏校撰《复姓疏》一篇:
为复姓事。《礼》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陛下以孝治天下,臣生斯时,敢忘本始?臣故李姓,高祖恕刲股救母,乡人称为“庄渠李孝子”。娶高祖母金氏,生臣曾祖琳兄弟四人,于行为二。魏士珣之妻与高祖母兄弟也,无子,养琳为子,因改姓魏。高祖李恕系长洲县二十二都十一图,魏士珣系昆山县三保三十二图,两家国初洪武各占民籍至今。曾祖琳宽厚有德长者,实始昌大厥家,魏氏遂为士族。士珣夫妇甚赖之,后庶出有子,曾祖亦不复归宗,子孙居于昆山。易世之后,迷所自出,因与昆山李姓为婚。厥后宗兄李方始大合族为谱,族之人晓然咸知尊祖敬宗。臣父封主事奎雅意复姓,弗果。臣登进士,历官中外;从弟庠由太学入官,皆有籍于朝,不敢轻改。臣敢追述先志,爰具家世源流,上达天听,乞敕吏部移文原籍官司,体勘是实,具奏改正贴黄,户部改附册籍。庶几子孙相承,不昧本原。为此具本,差家人魏悦赍捧奏闻,伏候敕旨。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复姓牵涉面不小,需要皇帝下旨,“敕吏部移文原籍官司,体勘是实,具奏改正贴黄,户部改附册籍”,试想一个普通百姓,恐怕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否则魏校之父奎既“雅意复姓”,何以“弗果”?
也有在面见皇帝时提出复姓要求的,这当然只有那些居官显要、日侍皇帝者才能够。明初的宋濂曾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情:
洪武九年六月日,皇上御东皇阁,翰林学士臣濂、考功监令臣克勤、给事中臣杰、监察御史臣钝等皆侍。时已漏上三刻,臣杰出班跽奏曰:“臣之大父孙福谦,……”上曰:“朕为亿兆生民主,凡有袭人姓氏者,必令归其宗,尔之请诚是也。然非邹氏,尔亦弗克底于今日,慎毋忘之。”杰于是以首叩地而退。
邹杰所奏即为复姓一事,内容亦不外说,自己当年如何为邹氏所收养,今日“孙氏无他族属,其不绝者,仅寄臣之一身”,希望皇帝恩准。
那么是否提出复姓申请的人都会批准?依据明太祖“朕为亿兆生民主,凡有袭人姓氏者,必令归其宗”一语,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洪武二十一年状元任亨泰,“父杜林,从外家姓。……太祖高皇帝亲擢第一,……宠异之。……寻请复姓。上以恩自任出,勿听”。明太祖似乎忘了自己在洪武九年许下的诺言。前面说魏校官至太常寺卿,上疏复姓,但其文未云是否得旨俞准。据归有光撰《外舅光禄寺典簿魏公墓志铭》, “恭简公(按,魏校卒谥恭简)之世欲复姓,未果”
,应该是没有被批准。施雨官至广东佥事,“欲如例疏请复姓,不果”
。据《明会典》载:“又令官吏人等奏告更名复姓,若自幼过房乞养,或入赘与人,因从外姓报入户籍,外姓系军、匠、灶户,而本姓系民者,不许改复。”
或与此项规定有关,然具体原因不详。
当然,也有少数的改姓者没有要求复姓,如上文所说的章纶、庄昶和黄正色。这些人都举进士,登仕籍,照例可以疏请复姓,但他们的志传中都没有复姓意愿的表达。我们推测,应该是有隐衷的。比如庄昶,祖先是因为逃避明太祖的征辟入仕而更名改姓,这在明代是很犯忌的事情,如果庄昶上疏复姓如实交代改姓的原委,将有可能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极大的麻烦。
进士复姓归宗,在明代不为少见,从此现象中,我们可以看到时人思想中的一对很有意思的矛盾:对于本家而言,复姓是孝的体现;但对于外姓而言,复姓却是不义。陈晟中进士之后,“抗疏请复姓归葬,词甚哀恻,报可”,后来其养父钟定“知其复姓,大诟。晟衣冠请杖,至流血终不敢起”,可见,是为不义之举。尽管明代进士们自幼熟习《四书》中孟子“舍生而取义”的教育,但在孝、义不能两全的情形下,似乎义是可以抛之脑后的。看看时人对此作何解释,周是修《郭从陵复姓卷跋》云:
邑冠朝郭君从陵,既由陈氏而归其宗矣,直史萧君坦行雅重其谊,辄为文以纪之,间以示予。予申之曰:复姓,古礼也,孝德也,士君子之善行也。知古礼之不可违,孝德之不可失,士行之不可薄者,则虽幼鞠于他族,承祀于他族,受业于他族,成名于他族,姓固不可以不复也。姓不可以不复,则从陵之归其宗,非昧恩于陈氏,非背义于陈氏也。政欲使陈氏之族姓纯一而不乱也,欲遵古之礼也,欲全孝之德也,欲不愧于士之行也。然则从陵其贤乎哉,尚勉之,以靳大振于郭,而犹毋忘于陈哉。书此以为从陵美,亦以驱后世惑。
这应该是当时士大夫对复姓的普遍看法。明太祖云“凡有袭人姓氏者,必令归其宗”一语,也代表了明代官方对此矛盾的态度。但官方的支持并不意味着矛盾的消失,嘉靖初年大礼议继统与继嗣之争,是孝与义这对不可调和的矛盾激发的最高级形式,后来才演变成了打击异己的政治斗争。
二 更名
科举考试,本来一切以程文为去取,但在明代,举子的名字也能对考试结果产生一定影响。殿试确定鼎甲三人名次时,名字的影响力似乎更为突出。比如永乐二十二年“甲辰赐邢宽等及第,上初取第一孙曰恭也,嫌其名近暴,曰:孙暴不如邢宽。遂擢宽第一”,而孙曰恭抑置第三。朱棣凭借武力从侄儿手中夺取天下,为了震慑群臣,登基之初实施了太多的暴力,之后为了收买人心,需要采取宽大政策。“曰恭”二字竖写和“暴”字相似,因此遭到朱棣的嫌弃;“邢宽”与“刑宽”谐音,迎合了朱棣的政治需要,故幸运地成为状元。再如天顺四年科,“殿试读卷,定祁顺卷第一。既而司礼监太监问所定卷,阁老以姓名对。太监曰:‘此卷固出人一等,但传胪时,北方人音与御名相似。阁老愕然,乃以王一夔卷易之,而祁第二甲中”
。传胪时需要传唱一甲三人和二甲、三甲第1名进士的姓名,祁顺和英宗的名字祁镇接近,因此不方便传唱。于是祁顺从状元一落为二甲第2名,既无须传唱,又不失其巍科地位。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这使得明代举子改名的现象较改姓更为常见。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丰城熊秉元,会试时名养锐,后改名秉元,故诸进士名录作熊秉元,而不作熊养锐。崇祯十三年榜的汤来贺,乡试名来肇,中举后改名来贺(见后文考证)。这都是私自更改,至于皇帝钦赐改名的也有不少。
建文二年榜状元胡靖,本名广,建文帝嫌其名,因为北方少数民族鄙称“胡”,时作乱于边境,“胡”岂可广哉!故赐名靖,意谓平定胡人。故此榜一般都称为胡靖榜。后永乐时期胡靖受宠,奏请复名广。有意思的是,景泰五年榜的胡德盛以同样的原因,奉旨更名靖,改字汝宁(见后文考证)。钦赐更名在永乐朝曾闹出过一次笑话,“永乐戊戌廷试,文皇亲阅试策,以李马卷为第一。嫌其名 ‘马’,就卷上改为 ‘骐’。及传胪,凡三唱名,无敢应者。上曰:‘即李马也。’乃受诏赐状元及第”。皇帝亲为改名,却不通知其本人,以致殿试唱名犹如儿戏。
举子在入仕以后,如果名字触犯了某种禁忌,则会更改别名。比如触犯皇帝名讳,必须更名,如万历二十九年榜曹珖,初名珍,避仁宗讳改名珖。宣德五年榜王振,因与太监王振同名,后改名王恂。
如果原名影响其前途,也可以更改。成功的例子见徐珵,他曾“急于进取,自创南迁议,为内廷讪笑,久不得迁”,一次推举国子监祭酒,景帝看到他的名字就说:“此议南迁徐珵邪?为人倾危,将坏诸生心术。”后来用辅臣陈循言改名有贞,才得以进用,官至兵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封武功伯。不成功的例子也有,据《弇山堂别集》载:“九月,监试北城御史毛在疏谓:中式举人李鼎踪迹可疑。核之,则国子监生李一鹗,按察副使逊子也。初嚷呴南场,考官问斥,改名入试。斥为民。”
李一鹗费尽心思,改名李鼎再入考场,结果弄巧成拙,不但没能继续考试,连功名都被革除。
三 以字行及其他
明代进士的更名还有一种现象比较常见,就是以字行。如永乐二年榜的江西进士有6人均以字行:李时勉,本名懋,字时勉;彭汝器,名琏,字汝器;刘子钦名敬,字子钦;罗汝敬名肃,字汝敬;李昌祺,名祯,字昌祺;陈士启,名雷,字士启。永乐九年榜状元萧时中,本名可,字时中。对于这类进士,有些资料中只载其字而不知其名,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可以称之为改名。有些人以字行后,会改用另一个字,比如邓时俊以字行,改字仲清;陈雷字士启,以字行,后改字震之。更多的例子表明,他们一般不再取新字。
从时间上看,该现象多发生在明代前期。这与明前期人们多喜欢取单名有关。据我们对进士名录的大致统计,此期单名者约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双名者占百分之二十;而到万历、崇祯年间,两者的位置颠倒过来。状元的名字也反映出这一变化,成化以前共37榜,状元单名者就有31人;隆庆以后26榜,只有3位状元是单名。名字是个人存在的标志,取名除了寄托长辈对其的希望之外,更重要的作用在于和他人相区别。单名的重复率无疑较双名高出许多,比如明代同叫周策的进士有7人,同叫周善者更多至10人,且都在嘉靖朝以前。在这种社会风气中,为了提高区分率,以字行无疑是最为简便的方式。到后期大家多用双名之后,以字行的情况就很少了。
清代文献在记载明进士时,出于避讳,往往改字。或者改用别的同音字,丘姓改为邱,名弘者改宏,胤改为允,玄改元,等等,或者原字缺笔。这是众所周知的,在我们所参考的清代地方志中也普遍存在。于此,我们有必要提一提《类姓登科考》中的避讳问题。该书除“玄”字避讳多作缺笔外,丘、弘、胤等字均不避讳,据此亦可以推断,该书当成于康熙年间。此类改名在附录中以注脚形式说明。
以上对明代进士更名改姓的背景做了一番总体性的描述,下面各节依照科次顺序,对更改过姓名及诸书误载的江西进士逐一加以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