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大和绊 日本“间人”生存秘笈
“间人”的说法来自学界,是极具本土意味的“日本人论”的产物。
间人,即日语中特有的“世间”中人。不同于世界上其他人,在日本,间人是内人,是自己人,与整个“人类”不可同日而语。
对于大多数日本人来说,人类这一概念只是一个遥远的存在……我们日本人实际上并没有自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World)上的感觉。相反,正如阿部谨也(在《何谓世间》中)指出的,“世间”才是我们生活的空间。[1]
“间人”一词最早出现在社会学家滨口惠俊的《“日本特性”的再发现》(1977)一文中,用以概括日本社会“集团与个人”之间特有的紧密关系。针对西方相对独立的个体性(individuality),日本强调集团型的社会属性。所谓集团,小则家庭、村落、学校和企业,大到整个民族国家,“是一个情感、感觉都极为相似的人群共同经历的一个十分相似的人生舞台”。[2]日本人在一套套成文或不成文的“家训”“社训”之驯化中相互认同,将集团内部的组织关系内化为间人关系。间人之间互相依存,互相信赖,把集团内的人际关系看作基本价值,无条件地予以维持。在《日本的集团主义:探寻其真正的价值》(1982)书中,滨口惠俊与公文俊平合作,将“间人”推进到“间人主义”即“人际关系主义”。有别于西方社会的个人主义,间人主义的核心要素是“缘”,即血缘、地缘和职场之缘,在此基础上结成大大小小各色集团,组合成日本社会的基础结构。社会心理学家南博(1914~2001)对此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将日本人特有的集团主义品质定格在‘间人’这一概念中,形象而准确地表达了日本人特有的社会属性”[3]。
“间人”之说建立在“日本特殊论”的基础上。
世界各民族均有特殊性,与地缘属性关联,原本无需刻意强调。日本之不同,就在它于“缘”的意念中格外看重并强调日本的特殊性,与外部世界保持距离并保持高度警惕。无论在本土还是在海外,总见日本人成群结队有序而行,在不同情势中变换形式,却永远不会丢失队列和秩序。集团主义内化为个人品行,在崇尚个体自由的现代人眼里,“日本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家”,做人处世先要以“彻底否定自我”为前提。[4]【会田雄次】整齐划一的民族品性举世无双,为近代“一亿总”[5]的国家行为奠定了难以撼动的国民基础。
本书最初以“大和绊”为名,与“一亿总”的日本形象正相吻合。“绊”由汉字引申而来,原本是束缚、牵制的意思,用在“世间”,可以看作大和民族“心系一体”的象征。这里所谓“大”,无关体态,旨在精神指向,曾是弱势民族自我张扬的一种方式。依照习惯性的“缩小意识”【李御宁】,所谓“和”,也只浓缩存在于自我认同的“间人”之中,与外部世界毫不相干。最终我将书名改为“日本结”,基于“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原则,以求与日本知识界的主流价值观保持一致。二战后,“大和”在日本学界是一个慎用的概念,与“民族”并联,让人想到军国主义鼓吹的“大和魂”,其至今仍是知识界自觉避讳的忌语。2014年夏,我去京都拜访史家前辈小野和子教授[6],她和野村鲇子教授[7]一起给我上了这一课。此前几个月里,我住奈良,周遭走访,寻“飞鸟”“古坟”之踪,追大和民族文化之源……当我顺口说出“大和”,她们一脸诧异,避犹不及。
“如此,你们怎么定义自己的民族文化?”我问。
“‘民族’这个词也最好不用吧!”野村回答,小野点头。
因此这书中,我只在“间人”范畴中使用“大和绊”字样——不忍完全放弃它,是因为:我看只有这个词能够简洁而准确地表达出日本人的内在品质和它的特殊意味,德行一体,优/劣、善/恶、长/短都在其中——身在其中的生存奥秘,仿佛不可公开示人的秘笈,只在“间人”中自我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