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空坠楼(a)

空气中甜腻的香氛时有时无地漂浮着,古典钢琴曲却是一刻不停歇地流淌。酒店大堂正中心从吊高的天花板垂下近乎一层楼高的枝形吊灯,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从吊灯的吊坠间折射而出,细细密密地跳跃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休息区安静无人的皮革沙发上,不时旋转的酒店大门上,挂着巨型油画的胡桃木贴面的墙上,以及,站在酒店前台之后我的脸上。

这里是斯尔敦酒店,英文名Thelton,国际顶级奢华五星级连锁酒店品牌,而我,是这的一名Front des kagent,简称FDA,俗称前台接待,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本科学的英语,当年填志愿的时候觉得女孩学英语,还挺合适的。可真正到了毕业投简历找工作的时候,才发觉,这语言如果不是学到炉火纯青,作为一个非小语种的毕业生是有多尴尬。这年头,是个大学毕业生都能甩几句English。于是,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窘境,我和其他从三流大学毕业的学生一样,群投简历,其中就包括这个国际高端五星连锁酒店的前台接待。凭着自己尚可撑得了台面的口语和虚伪的微笑,三轮面试后竟也被录取了,于是就这么做了下来。

由于酒店里的高层都是外国人,所以在这工作的人都用英文名称呼,我就沿用当年喜爱的美剧女主角的名字,Nikita,要的是那听起来就不好惹的感觉。然而……

“Nikita,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这小票能不能钉好?要再丢了,可别指着我给你收烂摊子,我可不管。”

入职后紧接着的是两个月的入职培训,通过培训到前厅部还得被指派个师父。很不幸的是,我的师父就是我旁边这位,人称Clemence,本名何笑笑。海龟,瑞士学的酒店管理,会英语、法语。业务上很专业,服务中很机灵,教导我时很丧。

她别的特点我还暂且只是听说,“丧”却是这段时间切切实实的工作体会。

这倒也没多困扰我,认识我的朋友都知道,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心理承受能力特别好,好得和王八蛋差不多了都。

“我可不管。”我憋尖了嗓子学她一脸丧样儿说话,一边麻溜儿地将小票钉好锁抽屉里。

“缺心眼儿。”她白我一眼。

我已经被她絮叨惯了,她那老太太般的嘟嘟囔囔都权当没听见。此时的酒店大堂,略显空荡,仿佛谁说话大声点都有回音激荡。早班从早七点上班,上午退房的多,我们一直忙碌到中午,近6个小时,在快速处理事务的同时,还需维持与这个场合相协调的礼貌与微笑。此时是这一天中为数不多的清闲的时光,再过不到两个小时,我就能下班咯。我倚着冰凉的大理石柜台,整理着手头的退房资料,高跟鞋跟轻轻敲着大理石地板。

“你一会儿干嘛?”我头也没抬,问一边在用酒店系统查房的Clemence。

“回家。”她态度冷淡,敲键盘速度丝毫没受影响,忽然停顿了下来,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看我:“你不回?”

“回……”我略感失望,语气拖得长长的。

“那你还问我。”她表情里饱含着一个大大的“切”字。

是的,没错,不幸如我,不仅上班和她一起,下班回家了之后还和她住一起。那时刚转正,和别的同事打听附近哪有房子租的时候她说她的室友正好搬走。我原本十分犹豫,但幻想着住一起之后或许她能在工作中对我能更照顾,更温柔一些,鬼迷了心窍就和她搬到了一起。然而,too young too naïve。随着彼此的越来越了解,她大概是发现了我伪装在柔弱外表下的皮糙肉厚,对我的态度直接从克制的丧升级到了释放的丧。

我反击的话还在脑子里酝酿,她的工作电话忽然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Goodafternoon,duty manager,Clemence speaking。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两声铃响后,她接起电话,飞快错落而不失礼貌地说出这段话。态度转变之大,和刚才判若两人。

“精分。”我对她工作中和私下里截然不同的状态虽早已见怪不怪,每次依然会趁她不备骂她一句泄愤。

“什么?!在健身房?什么时候的事儿?”她原本挤出的面对客户时的谄媚笑容忽然垮了,电话那边一定是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让千年老妖何笑笑都惊掉了下巴。

这边电话还没挂,前厅部经理Henry从侧门的前厅办公室快步走了出来,看来也是收到了什么风声,他朝Clemence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往电梯那边走。

“诶,怎么了,怎么了?”我趁她没走远赶紧问。

“一会儿跟你说,你打电话叫个人出来和你一起盯着前台。”Clemence低声交代完,就踩着她的高跟鞋,“噔噔噔”匆匆追上Henry进了电梯,留我自己在空荡荡的前台。

我五分钟前的闲适心情此时早已荡然无存,汹涌而出的八卦之心让我根本没法再这么愣愣地杵着什么也不干。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溜上去看看到底健身房出了什么事情,一辆警车停在了大堂门口,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径直走到前台问健身房怎么走。此时中班接班的同事已经到了前厅办公室,我赶紧往里面拨了个电话让个人出来看着前台,就热情地将两位警察同志带向电梯间去健身房。

“警察大哥,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电梯间里,我眨巴着眼睛,尝试打探点情报。

“你们报的案啊?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其中一个胖胖的年长一点的警察似笑非笑地说,一口标准京片子,和嘴里含了团棉花似的。

靠,知道谁还问你,又不是我报的案。心中虽这么想,可表面上我也只能低头傻笑:“嘿嘿。”

酒店的健身房在六楼,往上都是客房,客房楼层的中间是个天井,站在走廊上往下看可以直直看到健身房器械室的钢化玻璃顶。我带他们出了电梯往健身房方向走,发现门口已经用“设备维修”的牌子拦住,而原本应该在健身房前台工作的Stacy和John正站在牌子边,满脸惊慌。我再走近些往健身房里看,看到器械室的钢化玻璃顶被打穿了个大洞,大洞的正下方似乎是个人躺着,周围一滩深红色。而Henry正拿相机拍地上躺着的这个人,Clemence站在Henry身后,整个人呆呆地一动不动,背对着门的方向。

警察大哥们往他们那边走,我鬼使神差的也紧跟在后面。还是那个胖胖的警察大哥扭头拦住我说:“就送到这得了,我看里边儿这情况也不是你们小姑娘受得了的,省的晚上睡不着。”

我也只得停住,Henry和Clemence听到脚步都转到我们的方向,Henry和两位警察握手交代时,Clemence看到我站在门口。我第一次见她这种神情,既不是恐惧也不像是恶心,更类似一种悲伤,一种深深的遗憾。

我转身走向电梯,好奇心虽然被满足,心中却一点也激动不起来,路过Stacy和John时,听他们在那嘀咕。

“听Henry和Clemence说那女的住1919?”

“嗯,我不敢看,太吓人了……”

1919?我听了赶紧再往里瞄了一眼,靠近门口有一只高跟鞋,鞋面的金粉在健身房的射灯下显得格外闪耀。我记得这个女人,昨天Checkin时还是我办的入住。她从大门口远远走进来时我就对她的这双鞋子很有印象,是大热的韩剧里女主角同款,鞋尖是黑色,越往后颜色渐变得越浅,到细细的鞋跟处是耀眼的银白色。她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是那种很知道自己优势在哪的那种女人。

可此时,她竟就这样潦草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被几个陌生人围观着,让我心中有某种莫名的情绪。电梯在下降,我看着电梯门里反射出的自己,早起盘的头发现在已经有些碎发散了下来,不太合身的灰色套裙,毫无特点可言的黑色工鞋。电梯门打开,我缓缓走出去。早听厌了的大堂音乐依旧不疾不徐地重播着,那股熟悉的甜香钻入了我的鼻腔。我甩甩头振作精神,强迫自己不被这情绪影响。前台已陆续有人办入住手续,我进到前厅办公室喝了一大杯水,对着镜子将散开的头发拢了拢,接着开始工作。

直到下班时间,Clemence都没有出现。我在员工更衣室换好衣服,搬了把塑料凳子靠在Clemence的柜子边坐下等她,她今天总归是要下班的。出了这样的事,我既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家,也不想让她一个人回家。

才看了两集连续剧,听到耷拉着高跟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用猜都知道是我师父何笑笑。她就是这样,工作中打起十二分精神和上了弦儿似的,一下班就整个人垮了和泄了气似的。她边走边把盘着的头发散开,看我坐在那抬头看她。

她双眼无神,长长叹了口气,说:“一会儿一起去喝一杯?”

“行。”我挪了挪位置给她腾个地儿,补充道:“不过你得请客,我这月早光了。”

“艹。”

等她换完衣服,我们一起从酒店地下的员工更衣室走出来。此时正值北京初秋,天气不冷不热,是最宜人的时节。金融街上的行人依旧形色匆匆,与他们相比,卸完妆换上T恤牛仔裤的何笑笑和我就像是两个在校大学生,准备钻进这金融街中的某个写字楼里去面试第一份工作。

傍晚斜阳洒下一片金黄,投在近处高楼的玻璃外墙上,路旁整齐地银杏树上,地上也跳跃着星星点点的霞光。一阵风吹,几片银杏叶随风飘落,叶子前端已有少许黄色,我们迎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安静地走。

何笑笑忽然笑了笑,像是很满意此时的状态,自言自语地说:“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