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身残志坚、灵魂出窍的人来说,生命该如何重新诠释?
“逃跑,让死神追不上我。”活了30多年,竟然有如此幼稚的想法,我内心已经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难道要一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吗?这人间太不值得了!”我默默闭上眼睛。
“不,我还没有看过钱塘江潮水呢!虽然命中注定等不到八月十五那般壮观,但有小浪小潮过过瘾也好。”
前路漫漫,我勇敢地朝着钱塘江南岸走去,消失在迷雾中。
“醒醒啊!”耳边连续有声音呼唤着,我微微睁开眼睛,医生、护士还有我那泣不成声的媳妇全都围绕在身边,我努力的眨了眨眼睛,表示我还活着。
“放心吧,你先生目前生命体征都正常。”其中一位面善的医生正在安慰我的媳妇,她将黑发盘起,身着一件灰青色的旗袍,一双蓝黑色布鞋,显得有些江南婉转的韵味,与之前的打扮完全判若两人。
“我还没死……”我竟然开口说话了,一梦生,一梦死,真想不到。
“胡说八道什么呀!”媳妇扬起右手,轻轻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哎哟!”歪头一看,右肩泛着一道血痕,难道这一梦又伤到哪了。
“没事吧?再疼,我让护士给你打止痛药。”她轻轻地拂着我的伤口,安慰着我。
我皱着眉,向她摇摇头:“算了,让它疼一会吧,能少梦一场,就少一回折腾。”
媳妇貌似没听我的意思,既然不愿打止疼针,就依了我,提着水壶离开了病房。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我缓缓闭上眼睛,耳朵嗡嗡作响,细细回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天空飘来周璇的《西子姑娘》,“相思不断笕桥东,几番期待凝望碧天空。一瞥飞鸿云阵动,归程争乘长风。万花丛里接英雄,六桥三竺笼罩凯歌中……”
“茅博士,炸药、电线、雷管,已全部运送抵达,请马上准备!”这已经是丁教官第二次劝茅以升下命令了。
“我已不许百姓过桥,所有车辆等夜黑通过,伪装成未完工之假象,日盼夜盼,却等来让我炸桥的命令,这委实是让我亲手结束一个新生命般的痛楚啊!”茅以升眺望远方,似乎可以看穿整条钱塘江,他心里不是滋味。
在整个国际形势的威迫下,中美开始积极合作,由戴笠牵头成立了忠义救国军,进入具有美式装备的中美所培训。在一众技术工兵团里精心挑选出15名爆破队员,等美国派遣指导员进行前期培训和教授爆破技术任务结束离开,最终将重任交托给了他们。
凌晨,杭州骤降暴雪,桥面视线严重受阻,给爆破小组迎来了最佳时机。
我列队迎风站立,头顶国旗飘飘,回想起那批秘密会见的援华美军将士,他们外号“飞虎队”。
当年,我还是个没上过几年学的愣头小子,从那些金发碧眼的大兵处学来几乎打招呼的英语,这些记住名字的和没记住名字的外国朋友,在尔后的抗战中,与我们浴血奋战,互帮互助,共同谱写了中美两国并肩作战的革命情谊。
我带了一名翻译,鼓起勇气,站在了一名高个的大兵面前。
“你就是吴班长?”大兵先开了口,询问我。
“是的。”我点了点头,这几年小有成就,混了个班长当当。
“你还记得我吗?”大兵指了指自己,那双宝蓝色的大眼睛像是在说我记得你朋友。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你怎么会背岳飞的《满江红》?”
“一个中国教师教我的,那时回国前我只会前半首,现在全会了,现在我回来找我的中国老师。”大兵用那双宝蓝色的大眼睛一直笑呵呵地注视着我。
“中国那么大,你还找的到他吗?他长什么样子?看我能不能帮你。”出于一个中国人的礼貌,我询问着他那位朋友的情况。
“在我们老外眼里,你们都长得差不多。”大兵皱了皱眉,开玩笑道。
“哈哈哈,在我们中国人眼里,你们也长得差不多。”我笑了,好一个幽默的美国人,但实在是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他。
“我是Dave,我第一次来中国,你带我去抓过山鸡,赶过集市……”
他笑了,从口袋中拿出一本中文语言手册,上面还有很多英文标注,像个老朋友一样搭了搭的肩膀,我顿时热血沸腾。
原来是他!
“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在短时间内学会这套新的爆破技术,这是我们国家刚研制出来的,有什么问题可以向上校询问。”
“是!长官。”我像是得到了新的鼓舞,以军礼还之,目光如炬。
幸亏入伍后一直跟着丁教官,对爆破相关知识提前有所了解,但这次从南京回到萧山老家,执行的任务却是难以启齿,相信将来等战争结束天下太平,中国强盛起来,世人能体谅此刻这些人的无奈吧。
12月初,日军兵临城下,杭州上空乌云盖顶。
21日,丁教官再次接到国民革命军第十集团军的炸桥命令,不得延误。
22日,日军已经到达杭州近郊,钱塘江大桥已经成为了中国军民撤退的最后选择。
截止1937年12月23日下午1点,支援上海抗战物资、撤退运输和疏散难民的火车和汽车多达两千多辆,桥工处归属铁道部和ZJ省会共同管辖,政府下达炸桥死令,由茅以升和南京工兵学校丁教官一同执行,务必在日军攻陷杭州之前完成任务,以防日军胜利渡江挥军南下。
23日下午5点,六和塔顶层举起一面白旗,暗示着沪杭公路方向出现了日军踪迹,当最后一批难民跨过钱江大桥,抵达南岸,茅以升终于下达炸桥命令。
他奋慨写下七绝《别钱塘》:“斗地风云突变色,炸桥挥泪断通途。五行缺火真来火,不复原桥不丈夫。”
细看“钱塘江桥”四个字偏旁为金土水木,唯独缺火,但最终还是逃不过“火”一把的宿命。
这边,丁教官带着一批工兵做最后的部署检验,成败在此一举。
“我给你们两个小时,必须把一百多根引线全部接入爆炸器上,这项任务是光荣和艰巨的,每个人打起精神来。”
丁教官再一次带人检查了炸药的安置情况,清楚了解到每一根雷管和引线接头完好。
丁教官紧握着我的右肩:“吴班长,这一炸,数年内,敌军将和我们隔江对峙,所以成败一瞬,你心里要有准备!”
“保证完成任务!”我眼神坚定,随后带领了一个小组,代号“暴龙小队”,应声而去。
……
置身于那窒息又紧张的氛围,突然传来一声“喂”。
“别那么严肃,我们肯定能完成任务。”
“要是完不成呢?”一个工兵神情严肃,说着将目光投向了我。
另一个芽儿兵见势赶紧回道:“别担心,有班长在!”
“你……几岁了?”我指着那个人小鬼大的“芽儿兵”,问道。
“过了明儿,十五。”芽儿兵先是左右瞧了瞧年长的其他工兵,然后挺直腰板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想证明自己长大了,有勇有谋不可以被比下去。
“人小鬼大,这桥身安置的几百公斤炸药,就权当提前给你这小子过生辰了。”见气氛凝重,我打趣道。
“班长,您就没有其他什么贵重的礼物要送给我吗?”听得出,芽儿兵的语气显然有点小失望。
“嘿,你小子,在钱塘江边放烟花,这待遇你可是提前了几十年,还敢向我要礼物?”
“班长,礼物先欠着,等我们完成任务,我想回趟家。”芽儿兵灵机一动,道出了心声。
“后悔当兵了?”我盯着他,轻声问道。
“绝不!”他一抬头,那副倔强的样子,像极了曾经的我,“昨晚,我梦见我娘了。”
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了。
“想家了吧?把这儿当作家……”我见大家齐齐得低着头,乡愁属于每个人,却是眼前可望而不可及的,“我昨晚也做梦了呢!”
“班长,你梦见什么了?”
“太平盛世!”我心里想着,这不是做梦,而是几十年后的新中国,就当提前和大家分享。
这个梦太吸引那个小芽儿了,他抬起头笑弯了眉,眼神那么清澈,哪里像一个即将冒险的士兵:“开心点,等打跑小鬼子,只要是咱们中国人的土地,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
这钱塘江边有个叫闻家堰的地方,风景可漂亮了,若是任务失败,班长我就带你们回我的老家。与我而言,此生魂魄能畅游在钱塘江,像鱼儿一样自由,倒也不负落叶归根四个字。
他似懂非懂,转头又问我:“班长,若有来生,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你一说,我倒想起一个人。”
“是谁啊?”突然感觉身边有好几双明亮的眼睛都向我投射过来,等待一个答案。
“Dave,一个意想不到又重逢的老朋友,他竟然把整首《满江红》给背下来了。”我笑了笑,自己的追星行为,竟然会影响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外国人开启对中文的爱好,这会不会是雏形版的汉语桥。
“岳飞!班长,莫非岳飞是你最崇拜的民族大英雄,你最想成为那样的人吧?”
“岳家军的精神,正是中国军人的表率,有军魂的队伍才能打胜仗,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等打跑了小日本,我请兄弟们去看戏,逛岳庙。”我紧握着手中的铁钳,盯着眼前纵横交错的线路,好似握着整座大桥的命脉,只要轻轻一松,眼前的一切都将化为灰烬。
“我们要以岳家军为榜样,圆满完成任务。”这是我们当兵的心愿,也是千千万万正在受苦难的同胞们的共同心愿。
江面依旧是冷风过境,江水底下暗潮汹涌。几乎没有任何人有准备接受这个不幸的事实,沿岸的民众只听见轰隆隆的巨响从江边传来,霎时间揉碎了这副江南水墨丹青,一种不详的预感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
一阵巨响过后,几个桥墩瞬间炸飞,钢筋水泥砸入江中,大桥仿佛一条火龙,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照亮整个江面。
“大家撤退,我垫后。”我距离最近一个引爆点太近,不幸被碎块砸中,血流如注,瞬间失去了意识。
……
昏迷中,我似乎听到了对岸敌人的欢呼声,想必此刻杭州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百姓怨声载道,可惜回天乏术。
直至手术室的灯熄灭,靠在走廊上的众人才缓了一口气。
有人将我的身体从冰冷的铁支架上抬起,然后移到旁边,我意识道:“难道我要去南宋见自己的偶像了吗?”
我等待着有人将我覆上一层白绸,然后缓缓推进某个房间,隔壁都是无声的室友。
“患者,吴汉,1923,去吧!”
原来,民国时期的死亡报告如此简单明了,我停止了思考,屏住了呼吸,一切真的结束了!
“吴班长,好好休养,准你三个月大假。”等医生护士慢慢退去,丁教官突然出现在我病床边。
等我恢复意识,才知道原来我是此次炸桥任务的工兵班长,这身份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刚才那一切不是在做梦。
安静的夜晚,回想起此次死里逃生,我怀疑自己可能是穿越回过去,多年来一直有一些问题困扰着我,家人也从来不愿提起曾经的伤痛。
我看到过一则新闻,他问读者:“假如你可以对离世的亲人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假如你可以给天堂寄一封信,一张纸写得下对亲人的所有念想吗?”
“假如你可以穿越一个历史时期,你会选择回到哪里?”
年复一年的清明冬至,祭祀古人先辈,我们不会再相见,但永远停止不了思念。
我想知道的是我的爷爷为何而改姓?
我想知道的是他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逃生之路?
我想知道的是他有没有想过回到曾经的家?
我想知道的是……
引起我对家族历史兴趣的还得追源2017年的南京之旅,那一次旅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网络上热门转发着一张“那年乱世如麻,愿你们来世拥有锦绣年华”的图片,让我瞬间拥有一种与历史对话的超能力。
书本里很难给予的一种东西,叫做情绪。
我毕生最想去的三个纪念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和萧山抗日战争纪念馆。
杭州沦陷的噩梦始于淞沪会战,所以,我决定第一站去六朝古都——南京。
记得有一位经历过战争的李玉清老奶奶含泪讲过,幸存者心里的这道伤疤很难消除。解放战争结束后,为了恢复中日建交,中国人放下过去的仇恨,两国开始邦交正常化。但无数亲历者在思想上通不过,他们可以理解作为一个民族可以原谅侵略者,但作为受过亡国之恨的人,这种阴影很难忘却。
我的脑海里再次肯定及确定,战争是残酷的,它不仅仅摧毁了我们的家园,还瘫痪了一个人最基本活着的信念。所以我用实际行动去感受历史留下的痕迹,用后来者的心情体验先人的绝望和悲凉。
那天,踏进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纪念馆,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但情绪像一层层的洋葱生生地在剥离,经过安检,经过雕像,经过那片三十万颗小石子,无数个灵魂屏息等待着后来人揭开真相的那一刻。
当我迈下第一步石阶时,顷刻间攻破了心里所有的防线,没有办法,眼泪止不住,整个内心世界溃不成堤。昏暗的光线,破旧的老城门,半空中模拟着敌机的轰炸声,那一个个静候侵略者道歉的灵魂,仿佛从无底深渊里倾巢而出。那每12秒消失的血滴子,穿透我的七经八脉与血液融为一体。万千思绪都被这段历史深深吸了进去,“救我!”我的潜意识发出一种信号,甚至一度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瞬间就抓紧了旁边朋友的手臂,每一根神经紧紧扭在了一起,压抑在心口上,喘不过气来。
当我们怀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悲壮,想起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烈火中永生的邱少云,东北抗日人民英雄杨靖宇,中国抗战军人之魂张自忠,以身殉国的左权……无不潸然泪下,不能自矣!
假如有一天,世界不再和平,每一个人都需要穿越回战场历练,我不敢想象当子弹穿过我的胸膛,当我倒下的那一刻,活着对我的意义?活着对昔日英雄的意义?
是的,那是我不曾想过的乱世,却如此真实的存在过,倒数回1937年,那一年我的爷爷正好14岁。那年的他,在哪里?经历着怎样的生死较量?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那梦魇般的日子,岂能忘怀,我们至今没有等到侵略者的官方道歉。
我曾经不明白爷爷的选择,直到奶奶将他手写的一份家史摆到我的面前,才知道那一代人有着无法言语的伤痛,杭州沦陷,钱塘江大桥被炸,他和他的家人早已走投无路。
潮起潮落,钱塘江无情地冲刷着这段沉重的历史,她凝聚着中华儿女不屈的民族精神,目睹了抗战的惨烈,如一座丰碑伫立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
重塑梦境,回到过去,使我具备与历史对话的超能力,铭记传承,是我终生的骄傲和使命。
……
“一堤芦花半岛月,三江烟色满渔舟。”钱塘江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鱼,平日里百姓最喜垂钓捞鱼。
远处高坝上有一对兄弟,相互合作,终于鱼上钩了,年长的男孩收着鱼线,相对比较年幼的那个就激动地递竹框过去接应。
“阿哥,有鱼吃了!有鱼吃了!”弟弟高捧着竹筐高兴地跳着,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哥哥,鱼就是那个年代最奢华的佳肴。
我被这男孩的声音吸引过去,连连摇头默念道:“现在的孩子,连钓鱼这么一件小事,看把他俩兄弟高兴的。”
“喂!是你!”少年的视线转向我这边,正好和我对视上,他远远地朝着我挥了挥手,大喊道。
我回头看看背后,空无一人,猜测他正和我说话。
“就是你!戴眼镜的那位先生。”少年再次确认了,那一刻我模样依旧。
“你在同我说话?”我左顾右盼,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疑问道,“可我并不认识你。”
“我认得你的衣服,编号1923。”少年笑开了花,抬起手指着我的病号服,似有一种遇见老朋友的亲切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亦回道。
“不就是出门忘记换衣服了嘛,看来这辈子最想删除的记忆就是此刻了吧!”真衰,怎么到哪都是这一身倒霉的病号服,绣着1923四个阿拉伯数字,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显老的镜框,梳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大背头,简直就是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
作为一台戏的男主角,出场没有顶级配置也就算了,还处处被人戳脊梁骨,下不来台。我左手捂着右肩,对他打扰到我观潮的雅兴深感不满。
冤家路窄,连出门透口气都不得安宁,他的瘦几乎接近病态,倒让我再次加深了对他的印象。
“给!我刚捞到的,这条比较大,拿回去补补。”少年突然从大坝上跃下跑近我,递给我一个竹筐,里面装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
他一定是误会我没带渔具,朝着江面沉思,以为我也对江里的鱼感兴趣。
“阿哥,为什么要给他?”一旁紧跟着他的弟弟迅速夺过竹筐,不服气地问道。
“阿弟,给我!他受伤了,应该补补。”少年应该是家中的长子,年少懂事,倒也让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番。
“可姆妈和阿爹还等着我们的鱼呢?”说完,脾气犟的弟弟还是死死地抱着竹筐不松手。
夜幕降临,江上的竹筏慢慢靠岸,鱼市收摊,岸上的散客也都纷纷离去。
“我明天再带你来钓鱼,我是哥哥,今天就听我的。”
两兄弟开始争吵起来,看到他们连吵架都这么有爱,我竟开始莫名羡慕,干了30多年独生子女,我是彻底明白什么是兄弟情深了。
“西湖醋鱼我都吃腻了,还给我一条活鱼,我媳妇不在,谁给我做菜。不要……不要……”我极力拒绝着他的好意,心里想着要吃饭去望江楼就好了,其实人家是来观潮的,顺便江边走走散散心,是你们哥俩多事了。
“身体最紧要,好东西就要大家一起分享,如果你不嫌弃,我家就住在附近。”
“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摇摇头,没有人理解我目前的窘境。
“既然你都来闻家堰了,就去我家吃个饭吧,我姆妈手艺不错。”少年那双大眼睛一直盯着我,他诚意满满的样子,希望我答应他。
“你让我去你家吃饭?”我摸摸肚子,兴奋着喊了一下午,肩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还真有点虚脱走不动,回头一想,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去望江楼。
“放心,我是一般家庭的小孩,家里没有太多规矩。”少年见我犹豫,怕我面生,开始给我做思想工作。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出生于一个小康之家,从小家里虽然说不上富裕,但父母从来没少做过一顿饭。倒是有一段时间为了追我媳妇,硬是要健身减肥,饿晕过几次。
“来吧!我家人都很善良,既然有缘遇到,我想把你当做朋友介绍给我家人认识。”
“你……你把我当朋友?”我顿时语塞,原来那时的老百姓都如此淳朴善良,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却还是懂得付出。
我难以抵挡他的热情,硬着头皮去了他家。
路上,我们闲聊起来,从历史到物理,从地下到天上,把他讲得一愣一愣的,好歹我也是个正经八百的大学生,推销那一套是得心应手的职业习惯,何况这次展示的舞台还是在那个资讯封闭的烽火年代。
“你真的会做饼?”我记得上一次偶遇,他说起过做饼这件事,这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13岁就做学徒了。”少年点点头,一对招风耳显得格外聪慧,他正视前方,眉宇间有一种不该这个年纪应有的成熟。
原来,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有社会经验的做饼师傅。
“辛苦吗?”我问道,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对做饼一事深感兴趣,也许小区楼下大饼夹油条是我日常的早餐吧。
“像我们这种童工,没什么力气,当然要受得起老板的苦头喽!”
“老板若对你不好,就去劳动局告他。”冲口出的话,我心里奇怪最近自己哪来的正义感爆棚。
“什么是劳动局?”少年望着我又开始懵了。
“嗯……”关于劳动局这个知识点,我扯了扯自己耳朵,知道他听不懂,赶紧转移话题,“先和我说你做学徒的生活吧?我帮你分析分析,再看要不要找劳动局说理去!”
“好!那你仔细分析分析,我说慢点。我的工作是凌晨4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发炉子,白天和面做饼,连着打杂,一直到晚上11点才能睡觉。如果做不好,就会被老板拷打。”说完,他下意识挠了挠手臂。
我朝他身上望了望,指着他露出的半截皮肤,问道:“你身上长得是什么东西?还是被老板给打的?”
“哦!这个嘛,烂疮,全身都有,但你别怕,不会传染的。”他撩下袖子遮掩,忙着解释,让我安心。在那个温饱问题都没解决的年代,又有多少父母会花钱给孩子看病吃药呢!
我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是想告诉他,我并不介意,让他也放宽心。
“大哥哥,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少年朝我打量了一下,反问道,一身病号服很难猜是什么身份。
“我是班长!编号1923。”这个职业,我还是刚刚躺病床上听说的。
“班长?那一定是个大官吧?”他用仰慕的眼神望着我,语气毕竟太年轻。
“嗯!”我也瞎点头,眼神飘忽不定望向旁边,但心里不想让他失望,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仰慕的人,就保留一点神秘感吧。
他告诉我他是一般家庭长大的,但现实却跟我理解的不太一样,原来他说的一般是全村人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的意思。他的父亲是一个起早落夜的苦力,辛辛苦苦赚不到几升米钱,全家糠菜当粮,一家挤在一间破屋子里,经常挨饿受冻,作为长子没上过学,为了生计去了杭州留下学卖烧饼,很少回得了家,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三个妹妹。
……
不知步行了多久,我跟着他走进了一个村子,然后看到了一个破旧的房子。
“这是我阿爹。”他朝着门口坐着的一个大叔给我介绍。
“你和你爹,长得真像!”我偷偷在少年耳边嘀咕。
“我是我爹的儿子,当然像了!”少年的笑带有一丝腼腆。
“小伙子,该怎么称呼你?”大叔用最憨厚的笑容,拉近着和我这个陌生人的距离。
“阿叔您好,今日冒昧打扰,叫我小吴就好。”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黑瘦的中年男子简直让人印象深刻,他的形象着实让我想起了常年在岸边风晒雨淋的纤夫,既熟悉又陌生。
“是不是被我的样子吓坏了?”
那时候萧山县闻家堰有一片所谓“来大曾、过塘行”,这片过塘行是资本家老板开的。该行的业务主要是:来往船运,如经过闻堰的货物,货主必须向该行作登记手续,不作登记手续均不能自行办理。这一行剥削方法主要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劳动人民被迫起早落夜到该行门口等候来往货物过塘,如有货者就要我们劳动人民用二只肩挑、扛、背,所赚到的苦力钱要被该行老板毫不费力的强迫分得百分之四十去。即使如此被压榨,老百姓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份工作,养家糊口。
“您是家里的顶梁柱,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这年岁有哪个老百姓不拿命在拼,可老板拿的是我们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我们穷苦人累死累活做一天还养不活一家。能看出我是个码头的搬运工吧?如无货物的时候真真要饿肚皮咯,生活丝毫没有保障。广大劳动人民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里过的就是这种悲惨生活,我也只不过是被这一行剥削的许多受苦人的一个。”
“我们一定会推翻三座大山,不再挨饿受冻,不再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看看自己心爱的家人吧,为了他们,一切都值得。”
“咱们想到一块去了,男人就是要有所担当。叫小吴是吧?你结婚了吗?有小孩了吗?”见我僵在门口,大叔开始上下打量着我。
“结了,但还没有孩子,想过几年稳定了再要。”我使劲地搓了搓手,关于我和我媳妇的事,我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先随口应付着。
“有了孩子,就知道要承担起责任来了,小花,你说是不是啊?”叔叔一手抱起小女儿,一边招呼我进屋来坐。
一回到家,少年进进出出一直忙碌着,擦桌子、搬凳子、摆碗筷……
我环顾了一下家徒四壁的房子,黑不隆冬,看不清哪是哪。转了一圈又回到门口有光的地方,尴尬地微笑着慢慢将身体移动到少年身边,就势坐下。
“金凤哪,菜炒好没?客人都来哉!”叔叔抄着一口萧山话语,朝着门外喊道。
“阿宝,来拿菜。”露天厨房传来一声尖叫,怕是被烟呛到了,叔叔立马起身,抱着小花踏过门槛。
“你姓什么?”趁着大叔离开的片刻,出于礼貌,我也该问清楚人家是谁,以备日后有机会好报这一饭之恩,我凑近少年,轻声问道。
“蔡啊!”少年很随意,摆着矮桌上的碗筷,并没有看着我回答。
“猜?差?还是菜?我并没有问你今天吃什么菜,客随主便就好,我也猜不到啊!”我一头雾水,没有听懂他的萧山话。
“蔡,草头蔡。”他手指点了点水,在桌子上比划着。
天哪!一道惊雷从头顶闪过,这真是蹭饭蹭到爷爷家了,心里像是被炮仗炸开了花,五味杂陈。
我顿时咽了咽口水,刚才怎么可以这么无礼。
这顿饭,虽然说不上色香味俱全,但每一口我都清楚记得是怎么吃下去的,这辈子都没有尝到这么特别的味道。
大家都吃得很认真,根本没留意到我当时那不可思议又窃喜的表情,我时不时抬头,偷偷记住了每个人吃饭的样子。
“来阿姨,我来洗!”我收拾完桌子,端起碗筷就往外面跑,以前在家过得可是媳妇把米饭送到我面前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今天第一次洗碗,简直把我乐坏了。
来金凤越看越喜欢这个年轻人,向自己的儿子夸奖道:“听你这么一说啊,我觉得这个叫小吴的小伙子怎么这么优秀,你和阿弟要好好学习这位年长的阿哥。”
“哦!”两个儿子异口同声说道。
饭后唠嗑是中国人的习俗,我们也不例外,内容我已不记得了,反正屋内时不时传出一串串笑声,大抵是聊一些家长里短,日常所见罢了。
我见小花早已在大叔的怀里睡得可香了,到了不得不离开的子夜时分。
“蔡叔叔再见!来阿姨再见!”我依依不舍地向他们道别,“不用送了,我认得路。”
……
夜深人静,少年坚持提议要送我到村口,我依稀记得从他口中说出由车村三个字,希望日后能再回来看看。
“今天聊的好开心,原来你们一家人是这样的。”我一边走,一边乐淘淘地沉浸在今晚的谈话中。
我欣慰地捂着胸前的那个数字,冥冥之中像是一种传承。和来金凤的聊天中,我才得知1923这四个阿拉伯数字真正的涵义,那是少年来到这个世界的坐标。
“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少年一直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舍不得这么快就要说再见。
若不是这个烽火年代,你一定比我优秀,实在惭愧没有将实情告诉你。
“我以后,还能再来吗?”面对即将离开这个村子,我突然涌上很多思绪。
“当然!只要你还记得这条路。”少年笑着点点头,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回家的路,我会记得。”我往后回望,小声地回应道。
“你说什么?”深夜起风,这个坐落在江边的小村庄显得格外神秘,少年并没有听清楚我的话,但是没关系,我的心里从此有了你的模样。
“没什么,我要走了!”我属于那种十八相送的纠结个性,说要走还可以聊很久,最好对方主动说今晚留下来吧,这一点还真随我亲爹。
“对了,你不是说你一家有七口人,今天晚饭怎么没看见另外两个妹妹呢?”我一时来了兴趣,便好奇问道,“你还记得妹妹们的样子吗?”
“我的大妹和二妹……”少年有些哽咽。
“要不……就算了,我随口问问而已!”我十分担心他,自己的无心之过,俨然是在雪上加霜。
“大妹离家的时候剪掉了长发,穿了耳孔,说以后再也不能只顾着打扮了。”
“那二妹呢?”
“出发前,母亲特意给她扎了双马尾,系了红头绳。”
“她们去哪了?”
“我大妹来花七岁就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吃的猪狗食,干的大人活;我可怜的二妹月花,由于年终债户逼得走投无路,父母只好将五岁的她卖到余姚县,在街上碰到一个面不相识的人,给我母拾元钱和一碗面吃,就写了白纸,从此断绝来往,至今生死不明。”少年低着头,这是他们一家人最痛的回忆,没有什么比生离死别更让人断肠心碎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听完,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又跨出去了两步。
席间,金凤阿姨长长的叹息声,准是又想起了自己两个命苦的女儿吧。
我在心里默默地道歉,对不起!我隐瞒了真相,你的大妹来花是最幸运的一个,抗战结束后一直生活在萧山闻家堰,熬过了苦日子迎来了新生活;你的二妹月花和小妹小花,却再也没有回来团聚。
“你呢?你的家人可好?”少年不忘提到了我的家人,那种感觉就像是现在的我面对着将来七老八十的自己,问候你的身体怎么样,儿女都孝顺吧。
“你若现在能看见他们,一定会很开心,他们生活的很好。”我庆幸自己生于这个和平年代,祖国强盛,经济繁荣。
“真好!大哥哥,你比我幸福!”少年又笑了,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替我感到高兴。
“嗯!”午夜钟声敲响,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转身,背朝着他,热泪澎湃,扬起手使劲地摆了摆。感谢遇到了你,让我知道真相是什么,只可惜离别开始了。
夜深雾重,黑灯瞎火,我从闻家堰出来,竟然迷了路。
时钟敲出了哀鸣,不该是这样啊,快醒来,不能再迷茫下去。
直到凌晨,我才看清楚了一些景象,路上很多人惊恐万分,对岸烽火一片。
“不好!出事了。”我赶紧往回跑,拼命地想找回他们一家人,告诉他们这里太危险了。
“请问,由车村在哪?”我紧紧抓住一个逃难的中年人,问道。
“不知道。”很快,他摆脱了我,慌乱地逃得无影无踪。
冲着人流的反方向,我继续沿路追问。
北岸城内断水断电,南岸飞机半空盘旋,鬼子用大炮昼夜不息向闻家堰射击,每天炸死炸伤多人,万千房屋坍塌严重,百姓流离失所。冷风戳骨,大地霜冻,大好河山仿若一昔之间沉沦死去,我跪在废墟之中扒着瓦片泥土,寻找生命的可能,渐渐失去知觉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