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有暨浦,诸山,因以为名。”公元前222年,据《元和郡县志》记载,诸暨由此得名。
诸暨,位于ZJ省中北部,钱塘江之南,军事上属于浙东战区,南连义乌、东阳,东接嵊州、绍兴,北邻萧山,西毗富阳、桐庐、浦江。
自萧山沦陷后,日军炮火沿线追击,大批难民南迁涌向诸暨城关,1940年前后,诸暨战事激烈。
1937年8月,斯烈惊闻自己的家乡陷入战火,毅然辞去FJ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长一职,回乡担任诸暨抗敌后援会副主任。那时的我随着转运伤员的部队南迁,在机缘巧合下遇到了他,成了他的特助。
那日,我奉命调查城关内难民的数量以及灾区物资分配状况。
据悉,入城的难民主要集中在北门外那片坟山前,出发前,我携带了一些基本的医用药品器械。
“求求你!救救我父亲吧?”车子还未停稳,远远地听得一少年的求助声。
我摘下墨镜,朝向人群,远处夹杂着一些嘈杂的声音,我跳下车走了过去。
“走开!”一成年男子,对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大声呵斥道。
看到那名男子背在身上的行李和扛在肩膀上的药箱,很明显是一名即将离开此地的大夫。
“只要你肯救他,让我做什么都愿意。”那少年始终不肯放手,紧紧拽着大夫的衣角。
大夫不耐烦地回应道:“这都是命,我改变不了,你更加改变不了!”
“大夫不应该是救死扶伤吗?”
“告诉你,大夫也是人,也需要吃饭、保命,然后才是去救人。”
“救救您,留下来吧!这里很多人都需要您。”
“我要是你,就离开城关,说不准哪天这头顶上飞来脑袋开花的玩意就晚咯,赶紧带着还活着的,逃命去吧!”
“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您是我父亲最后的希望,您不能走啊!”少年苦苦哀求道。
战火纷飞,求生欲难免,大夫的一番由衷之言,也不好反驳,我继续听着他们的谈话,探头想看清楚他们的模样。
“别挡着我的路。”大夫再次拒绝了他的请求,拨开人群往外走。
“这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都给您,求求您救救我的父亲?请您再为他最后诊治一次吧。”少年急忙将脖子上从小戴到大的辟邪铜锁塞到了大夫手中。
大夫连看也不看,往旁边一扔,说道:“就凭这个破铜烂铁,就算把你卖了也值不了多少钱。”
这一扔,那把铜锁刚好落在我的面前,一把无名怒火从我心里慢慢燃起来。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少年一个劲跪在地上向大夫磕头。
可大夫还是背紧行李,拂袖离去。少年跟着他跪了又起,起了又跪,前后拉扯,试图挽留下他父亲唯一存活的希望。
争执不下,那人一推,少年被弹开好几米开外,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接住了他。
抬头刹那,他泪如雨下。他用尽全力挽留着一个生命,那个他可是有养育之恩的父亲,而医者父母心,大夫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是他,蔡姓少年,我竟然在诸暨城关北门外找到了,这次是我先认出了他。
“好久……不见……”这一声,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是话到嘴边最难启齿。
初见时,他才十四岁,即便身材瘦小,也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情。仅仅三年而已,消瘦如故,表情木讷,已然没有了当年仅存的一丝阳光朝气,像极了一只惊弓之鸟。
“这些年你去哪了?”他望着我,眼里失神,嘴巴微颤。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寻他的岁月里,他也在努力靠近我,眼前他像极了一艘飘零许久的孤帆,却等来了一场狂风暴雨,初见旭阳,满腹委屈。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可向这种见死不救的人下跪。”我一把拽起少年,怒怼大夫,医者父母心,你连医德都没有,不配当医生。
“你是谁?”大夫见我如此帮衬少年,有理有据,“他这种行为才叫无赖,我早已明确告诉他,他的父亲气数已尽,不曾想还苦苦纠缠于我,之前的药费就免了,你还是劝他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去吧!”
“他说的是真的吗?”我回头惊讶道,阿宝叔究竟得了什么病。
“日本鬼子……轰炸闻家堰,父亲只好带着我们……一路逃难于此。阿爸他因挨饿受冻、积劳成疾……快不行了。”说完,少年失声痛哭起来。
天上一日,人间数年。许久不见,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不幸的事,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挨过每一天的。
少年沉浸在悲痛中,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大夫终究还是离去了。我取来了一些车上的食物,他带着我去了“临时”的家。
……
城关北门外的田野上,随处都可以看到那种用竹杆和稻草搭建的棚子,后面不远处就是那片坟山——戚家岭,也就是解放后的老鹰山,多数难民都被集中在这里,我跟着他来到了一个四平方大小的草棚。
我打开随身的药品器械箱,戴上口罩,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再次看到阿宝叔,形如枯槁,面如死灰,气如游丝,笔直地挺在稻草堆上,他在跟命运做最后的决斗。
他呆滞的眼神,模糊的意识,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了。
原来受冻能打倒身体,饥饿还真的能要了人命。这里连最基础的卫生条件都没有,一旦生病,从轻到重,只能听天由命,现在连城关唯一的大夫都逃命去了,这些难民该怎么办呢。
来阿姨守在他身旁,垂着泪,抖着下巴,问道:“还有希望吗?先生求求你,救救他吧!”
她的眼神里透着希望,希望我能给她一线希望。
我弯着腰,勉强移步出了草棚,摘下口罩,说道:“阿宝叔他积劳成疾,长时间挨饿受冻,已病入膏肓,恐怕活不过今晚。”
来阿姨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身边坐着抱膝垂泪的二儿子,而小女儿小花则躲在她怀里,一声不吭。
少年终于憋不住了,他似乎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但答案却是最残忍不过的。
“您不是班长吗?您不是大官吗?怎么就连一个普通人都救不了?我还想着以后长大了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人,可长大有什么用?他们一个个还是要离开我。”
“对不起!尽人事,听天命吧!”我眼前的景象是残酷的,我该告诉他吗,我在和平和安定的环境中长大,我没有经历过残忍的战争,我的国家国富民强,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先辈们付出生命的代价换来的。
我要如何挽回一个命中注定的结局,我觉得我很残忍戳破了真相,提前告诉他们这个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你骗人!”少年难过得紧紧咬着嘴唇,说道,“我不信命!”
我那么拼命地靠近你,却也给你带来这场避不开的风雨,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弥补的话,会不会我的努力,在你的眼里都是透明的?
“你还有什么心愿,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他狠狠推了我一把,愤怒地指着我:“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讲那些拆散我们父子的话?你为什么不留给我一点点希望?”
“孩子,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你爹走得也不安心啊!”来阿姨一边哭,一边拉着少年安慰他。
“听我说……这一切都是命,生不逢时的命!”我怎么忍心拒绝,可命运安排你们父子之间的离别,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醒醒!醒醒!醒醒!”少年使劲捶着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生命的出现,不就是希望吗?为什么他们这个时代要承受这么多,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就是面对残忍的世界,那他此刻的心情一定是拒绝生命。
“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了,家人还在,幸福还在。可我真的无能为力,我只想这一路好好看看你们,陪陪你们。”我紧紧抓着少年的手,一把将小兄弟拥入左肩,他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衫,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知道他的天塌了。
1940年10月的一天,阿宝叔走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我想,他只是来不及告别,他是如此不舍来阿姨,还有身边仅剩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可爱的女儿。
战争,带来的是民不聊生,是妻离子散,是家破人亡。
……
那日夕阳西下,我站在少年身后许久,只见他坐在土堆上埋头不语。
诸暨的北门,是日军入侵城关的门槛,据记载日军还在诸暨上空投放过鼠疫菌,严重的人会出现皮肤红肿、溃烂等症状。
眼看进入诸暨的难民像赶鸭子一样四处流散,死的倒在了路上,活着的继续前行,空中弥漫着硝烟,这片临时避难所岌岌可危。
“这里并不安全,小鬼子迟早打进城来,到时你们该怎么办?”
我见他使劲搓着双手,内心一定不安极了。
“没有家,到哪里都一样是流浪。”少年决定要留下来搏一搏。
“你跟着我一起出去闯一闯?”
“不,我还有家人,我是长子,长兄如父,现在我要扛起整个家来。”
“对啊,你身上有照顾整个家庭的责任。”
“你呢?你找到你的家人了吗?”
“放心,他们都很安全。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班长嘛,有更加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未来,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一同坐下,轻声问道,“对了,阿宝叔走了,他的后事该怎么办?”
“我姆妈没有文化知识,我们出逃的时候,阿爸无奈挑着一只锅子、一条破毯子和几只碗。他说只要人活着,还是有希望的……”他面无表情,重复着这几句话。
作为长子的他,也仅仅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他怎么知道该如何面对生死离别的大事。
我右手紧紧握着他的右肩,这是我们男子汉相互鼓励的方式:“生的希望是靠双手赚出来的,为了这个家,答应我努力活下去。”
1939年4月—9月,期间我难以想象他们一家人是怎么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来到诸暨,是躲过了鬼子的狂疯乱炸?是听惯了生离死别的哀嚎声?是闻够了漫山遍野的尸臭味?
他抬头望向天空,死死地盯了很久,仿佛阿宝叔就去了那里,但当我回头却发现他眼角的泪,从眼眶满满溢出,溅湿了尘土。
从1940年10月挨到11月,来金凤日复一日的以泪洗面,孩子们也跟着昼夜不停地啼哭。
北门外的田野上,弥漫着一阵阵尸臭味,没有人敢近身。
“亡者不入土为安,视为不敬不孝。作为长子的你,日后就要担负起这个家的责任,向当地政府求助吧,好好安葬阿宝叔,让他入土为安。”
他望着我,没有言语。
后来,果真来了两人,说是当地“济生会”派来的。
他们将阿宝叔放入一只松板棺材,扛到北门外戚家岭安葬。
没有碑文,没有香烛,葬礼很匆忙,也很简单,送走阿宝叔的时候,我在路边摘了一朵白色的野菊花别在胸口。从此,戚家岭多了一份故人的牵挂。
……
国内局势动荡,沦陷区越来越大,我不可苟安于一隅。
今年的冬至,我们居然同一时间出现在了戚家岭,光秃秃的山体,没有丝毫生气,一草一木对当时能源短缺的年代太珍贵了。由于没有碑文,找不到阿宝叔的墓冢,我们就顺着山路爬了一段。
“今天,你怎么会来?”蔡姓少年一边喘着气,一边问我。
“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是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祭祀节。这次冬至正好遇上,看来明年清明怕是见不到咯,所以顺便看看你们,不久我就要职务远调了。”我停下脚步小歇,望着前面那个腿脚比我有劲的蔡姓少年。
“你要去哪里?我们还能再见面吗?”蔡姓少年听完,也停了下来,转身问道。
“我还没有正式收到通知,这是机密。”我朝他笑了笑,继续说道,“等我安顿好,我就给你写信,等打完这场仗,相信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吴班长。”蔡姓少年打趣道,看来他已走出了丧父的阴影。
我微微扬起嘴角,说道:“如果你不介意,就叫我小吴吧?”
“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年纪比我大,这样你会吃亏的。”蔡姓少年瞪大眼睛问道。
“从小到大,吃过太多亏,但这次我心甘情愿!”我提高声线,对着大山喊道。
“这天底下,真的有你这么好的人?”他捂嘴笑了,像是占了什么便宜。
“你觉得我是好人?”说完,我也笑了。
“嗯!”少年点点头,说道,“我遇到你,不知不觉,会想很多将来的事,我相信我会有美好的将来。我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也为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
“我信!因为我看到了!”是的,我真的看到了,1956年11月11日,你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而31年后的今天,是我看到这个美好世界的第一天。
“这个漫长又折磨人的冬天很快就会过去的,你有什么打算吗?要不,跟着我……”我想试着劝他跟我去闯一闯,说不定能打出一片天地。
“家有老人,不宜远行。你说过,作为长子,我要担负起整个家庭,有好心人见到我家生活困难,介绍我在城关四眼井头做泥水工,拜师花厅人张金海,还有师父他介绍我弟弟在北门外牧牛。”
“有工作,就有活下去的希望,许久不见,你又不一样了,师父对你好吗?”
他笑笑不说话。
我换了一种方式问道:“那你每天做些什么工作?”
“做学徒的,啥苦都得吃。每天烧茶煮饭、挑水破柴、倒尿壶,冬天做夜工,赤脚下水,洗菜烧夜宵,师父们睡下,我还要把厨房工作收拾好才睡觉,睡不到三个小时就要起床烧早饭。”
“怎么听起来,和你当年在杭州留下做烧饼的活差不多呢?”
“但起码,我能活下来了,不是吗?”
“是啊!”我有些泪目,在旧社会做学徒,真是牛马不如,还能坚持下去,比我强多了。
“别担心,这些年,我都习惯了。就是想让你帮忙打听一下我母亲和妹妹的消息。”
我这才发现,他独自一人来戚家岭祭拜,原来他和母亲、小花妹妹失散了。
“她们去哪里了?”我担心地问道,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日军敌机不分昼夜轰炸城关,我母亲和妹妹当时还过着乞讨流浪的生活,我回来北门外就找不到她们了。”因为亲人的失踪,他又开始紧张不安起来。
“你先别着急,我们分头去乡下山里找找,日本鬼子很可能将她们往大山里赶。”
“好的,一有消息,就在四眼井头碰面。”后来,四眼井头也成为了我们通信的地点。
果然,沿着陈璜线一路寻找,我们在一个叫上浬浦的村子,一户叫吴友福的家里找到了來金凤和小花。
1940年12月,斯烈担任ZJ省政府粮食管理处副处长,福建方面来电,希望斯老师举贤,我的人事任命在这一年有了调整。
再别了,我深爱的这片土地。
日暮时分,我独自迎着风站在高处,面朝戚家岭阿宝叔的方向祈祷,我不曾想过自己的先辈以这种无声凄凉的方式离开,至今他的衣冠冢停留在杭州龙坞大学后山上,身边陪伴着的是她的小儿子和小儿媳。
如果你亲眼看到战争给国民带来的痛苦与凄惨,也就会想到那句话:“那年乱世如麻,愿你们来世拥有锦绣年华。”
1942年5月17日,诸暨沦陷。
……
“吾兄,亲启……”
从蔡姓少年的陆续来信中,我才得知她们再也没回城关,经人介绍来阿姨带着小花嫁给了贫农吴友福,老吴生活困难又重男轻女,对小花极其不好,事后蔡姓少年才得知,二弟上门寻母,本想将妹妹小花带回城关,但不料半路遇到敌机轰炸,两人冲散,小花失联至今生死不明。
之后,吴友福身患吸血虫病,他得知来阿姨有两个儿子,三番五次和来阿姨商量希望把蔡姓少年过继给他,这样死了也安心。后来,来阿姨无奈,来信让他回去,看到母亲在吴家如此为难,蔡姓少年于1948年9月办了手续改姓为吴。他来信时,说到了改姓一事,还苦笑道他终于与我成为同姓一家人,读到此处,我紧捏着信纸,感慨万千。
10月,我收到了一份喜帖,得知师母给他介绍了一个城关花园弄祝家三小姐。听说,日军炸毁了她的家,还在她家附近秘密建起了慰安所,她和家人害怕地纷纷躲进了大山里。
1949年,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全国(除了台湾)取得了全面解放,人民得到了彻底翻身,蔡姓少年一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950年7月,他参加了诸暨县城关镇建筑工会。
同年,二弟参加了杭州建筑公司。
1952年12月,继父老吴病亡。
1956年11月11日,他加入中国共产党。
1958年11月,在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正确领导下,公司领导将他培养作为脱产行政人员。从1939年,17岁的蔡姓少年经过5个月的颠沛流离从闻堰乞求直到诸暨,成长过程中做过小贩、学徒、水泥工、工会组长、党办组长、大堂总务等工作,标志着他的一家在政治上、生活上、文化等各方面都彻底翻了身。
1970年7月20日,他手写下了这篇以兵荒马乱为背景的凄凉家史,这是一片历史遗留下的红叶,是一首用血和泪凝聚的悲歌,更是一幅饱经沧桑的国画。
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
……
号角吹响,胜利在望。
“编号1923。”
“到!”
——这个镌刻在我心里的数字,重新出现。
这组号码,这个年份,这个坐标,让我终于寻找到了它的宿主,解开了徘徊在心中的疑问。
寻根,从富春江尾,至浦阳江源头,百转千回,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梦中的蔡姓少年,他就是我的爷爷,一个老共产党员的一生,千锤百炼,无怨无悔。
战火没有销毁他的意志,重生向往新的生活,多么淳朴的一代人哪!
幸而,我们走过的每一天、每一片土地,都是和平与稳定。
平行时空,对话历史,我将用一生感恩,天地赐予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