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大营中,将士们围在篝火旁喝酒聊天。
每每闲下来聚到一起,就是他们分享家书信件或者回信的时候。
“来来来,我给你们读一读我儿子写给我的信。”行伍长举着一张纸,上面是歪七扭八几行字,但他看那些字如看珍宝,爱不释手,“爹,娘送我去书院读书,我不想读书,以后我也跟你一起参军打仗。”
底下人起哄,都说虎父无犬子,但行伍长显然不高兴,嘟囔一声“放屁”。可他还是把信小心翼翼遮起来,塞进贴胸口的口袋里。
一个憨厚老实的厨子屁颠屁颠跑到行伍长身边,拿出一张不知道哪儿撕下来的草纸,巴结道:
“军爷,小哥儿才五岁就这么懂事,都是嫂子教导有方,也是你老黄家有出息。你要不要给家里写信,我有纸笔,我给你研墨。”
所谓研墨,就是拿一块草木灰和碳灰捏的墨条沾上水在石板上蹭出墨汁,所谓笔,就是把柳条尖嚼干露出一条一条的干渣。大家伙儿围着行伍长,看他如何写字。
行伍长举着柳条笔,沾一沾墨汁,思索半天,在纸上写下一个“好”字。木渣在写第一个笔画时就劈了,写出来的字像用扫帚扫出来的。但大伙儿还是欢呼雀跃鼓起掌来,直夸行伍长这个字力透纸背、苍劲有力。
“什么力透纸背,那是柳枝把纸戳破了。”突然有人在后面调侃。
大伙儿不乐意了,纷纷对此人进行七嘴八舌的攻击。
结果定睛一看,是将军。
一瞬间咋咋呼呼的众人全蔫儿了,低头弯腰像将军认错。
周子松点点头,表示没有生他们的气,还叫行伍长继续写信。行伍长脸都憋红了,都没再写一个字。
“怎么了?”周子松关切地问。
行伍长咽了咽口水,如实回答:
“就会这一个字。”
“你会读信不会写信?”周子松不解。
“师爷提前读给我听,我背下来,想要显摆显摆的……”行伍长看了眼跟在将军背后的师爷,还是招了。
营地里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在这笑声中行伍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子松也憋不住笑了,爽朗的笑声吸引来更多的人,那些人都好奇什么事让一向不苟言笑的将军如此开怀。
行伍长觉得面子挂不住,忍不住狡辩道:
“我一个粗人,只管打仗,要学字干什么?”
“此言差矣。”周子松很认真地反驳他,“一个人不读书不识字就不能明道理辨是非,就不能算作完人。”
说着,他接过行伍长手上的柳枝,沾了沾墨水,在草纸上添了一个“学”字。那些不识字的人虽然不知道怎么读,但都知道将军的字比行伍长的字好看的不是一点半点,虽然笔画也劈了,但就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流畅。
“这个念什么?”有人问。
“好学。”周子松回答。
有人质疑:
“不对啊,第一个字明明是‘好’,怎么又念‘浩’,将军你是不是念错了。”
立马有人急着驳斥:
“将军怎么会错,一定是黄大哥写错了——不对,是黄大哥以前叫错了。”
周子松无奈地笑了笑,叫大家都别争了,
“你们看,这就是读书识字的重要性。这个字既读‘好’也读‘好’,既是夸赞也是喜爱。”
大伙儿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手指在手心比划,口中念念有词。
师爷适时站出来宣布一件事:
“将军要去集沙镇走一趟,你们有谁愿意跟着去的站出来,只要二十个人,想去的赶快。”
大家伙儿立马你推我挡争着往前挤。去了集沙镇就能买新鞋新衣服,喝香辣的羊肉汤,睡柔软暖和的床,还能找镇上的读书人替自己写信、读信,根据信上的描述把三四年没见的孩子画出来。
最后师爷挑了二十个连续好几次都没被选上的人,让他们立马回去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要出发。
一行人顶着晨雾在荒芜的野地里潜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走在自家地盘上,还要这么鬼鬼祟祟。不过他们向来信服周将军,将军说什么就照做什么。
“隐蔽。”周子松做出一个下压的手势,一群人立马趴下来,胸口贴在湿漉漉的地上,晨露很快打湿他们的头发。
在他们面前的羊肠小道上,一支来历不明的商队压着二十几辆大车从他们面前经过。大车上装着人高的箱子,走在路上哐哐乱想,车辙也很轻浮,显然里面没有东西。
“二廖带五个人跟上他们,一定不要被发现了。如果被发现也不要露面,直接跑。”
叫二廖的副将得令而动,带着下属不近不远地跟着商队后面。
周子松又吩咐师爷两声,师爷说了个“是”字,带着身边两个士兵朝商队来的方向去了。
其余人慢慢爬起来,跟着周子松往山坡上走,站到高处再一次看朦胧晨雾中的商队,周子松目光犀利地判断出他们要去双钱沟,带着人抄近路先一步赶到那里。
十几个人在双钱沟里埋伏好,周子松才告诉他们任务。
“这支商队是往维疆走私的队伍,里面也都是伪装成中原人的维疆人,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混进这支队伍里,与集沙镇的官兵里应外合抓捕他们。”
“那咱们具体要怎么做?”大伙儿开始摩拳擦掌。
“我们……”
…………
半个月后,皇帝桌案上接到两份奏报,一份来自黄淮都水监,一份来自西疆。
黄淮都水台除洪德泰以外的三十八名大小官员联合弹劾洪德泰十三宗罪,且附带确凿证据。西疆驻军统领白堰上报维疆瓦尔格部首领走私硝矿,被镇西将军周子松人赃俱获,现为其表功。
明明都是两件大功劳,皇帝却笑不起来。
他站到大殿门前,放眼望去,头顶的屋檐遮住一半视线,在那一半看不见的地方有飞鸟经过,等他看到时已经飞远。他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如今已经眼盲耳聋,很多事只有别人演到他眼前他才会察觉。
“何友全。”皇帝无助地喊了一声。
然而过来的是郝运来。郝运来告诉他,何公公还在地方上协助万尚书推施皇令。
“你……”皇帝有些迟疑,他不确定这个郝运来能不能任用。但郝运来已经跪下来等候听旨,看样子还算老实。
“你传朕的口信,叫太孙爷秘密进宫来见我。记住,谁都不能知道。”
郝运来领旨,有些激动地磕了个头才走。对他而言,这是他第一次直接替皇帝办差事,也是他第一次不用看何友全的脸色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