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负阴抱阳的天人形态

春秋中叶的天道是这样的。其时的人们将日月五星称为七曜，都是行星，再经黄道附近的二十八宿为坐标，记录日月五星的运行位置。二十八宿都是恒星，恒久不变。然后根据二十八宿的分布形状，将四方的天象想象为四种动物：东方青龙七宿：角宿、亢宿、氐宿、房宿、心宿、尾宿、箕宿；北方玄武七宿：斗宿、牛宿、女宿、虚宿、危宿、室宿、壁宿；西方白虎七宿：奎宿、娄宿、胃宿、昴宿、毕宿、觜宿、参宿；南方朱雀七宿：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轸宿。这就是《易·系辞》所说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①。

古人以北极星为天体的中心，周围的各星合成三垣：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垣”是墙的意思，护卫一周。紫微垣是天帝之座。在紫微垣外，星、张、翼、轸以北的星区是太微垣。房、心、尾、箕、斗以北的星区是天市垣。

先民将北极与北斗作为一个整体，称为“斗极”（见图1，文末）。天体是旋转的，而“斗极”处于星空旋转的中心。而星空旋转使得北斗星在一年中出现在天体的不同方位上，这就构成了一年的四季。先秦《鹖冠子》载：“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这样，时间空间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这就是先秦人们意识中的天道形态。

将这个天道形态对应人体应该是这样的。古人面南站立，左应于春，右应于秋，前应于夏，后应于冬。人体的胸前属阳，背后属阴，前阳后阴。正如《老子·四十二章》所说：

世间“万物”应于天道，概无例外。“负”，“背”字之借。东汉刘熙《释名》“负，背也。置项背也”，《淮南子·精神训》作“万物背阴而抱阳”可证；“背”又可通“北”。古人将面朝太阳称为“抱”，背对太阳为“背”。《仪礼》：“凡与大人言，始视面，中视抱。”“抱”，胸前。这是说与“大人”讲话时，开“始”时看一眼对方的面部，随即眼睛应下垂，放在大人物的胸腹部。“抱阳”是说人体胸腹前面为阳。《汉书·天文志》：“晕适背穴，抱珥虹蜺。”如淳曰：“凡气向日为抱，向外为背。”负阴抱阳之左为少阳，右为少阴，形象地说，就是太阳受左右两手的环抱。

“冲气以为和”，《逸周书·谥法解》：“不刚不柔曰和。”负阴抱阳形态使四方之内在左右环抱之中呈现出一派祥和景象。天有日月五星，地有东南西北，万物得天地和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祥和而宁静，生命就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诞生、培育、养育和成长。《素问·上古天真论》谓“圣人者，处天地之和”，这个“和”就是指阴阳冲融所产生的“和气”。天地和气所在的地方，阳光明媚，嫩草如茵，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百鸟和鸣，万物欣欣向荣，适宜于人类的生存和繁衍。

天地就是阴阳，分之则为四时，合之则为一岁，大约在战国后期，人们根据四时阴阳的多少，分别冠以太阳、少阳、太阴、少阴的名称，并以对应人事，秦汉因之。汉儒董仲舒《春秋繁露·官制象天》说：

“四选”的“选”，德行，《逸周书·常训解》：“夫民群居而无选，为政以始之。”意谓群居的人品性低下，“为政”应从低端开始。这里指各季的气候。春天温暖就是少阳的德性，冬天寒冷就是太阴的德性。然后由“天地之美”而及于地理：一年四季春夏温暖，秋冬寒凉，与之对应的四方空间则是西北高而东南低。

古人有时说“西北”，指的是西方和北方；同理“东南”，是指东方与南方。例如，《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董叔曰：‘天道多在西北，南师不时，必无功。’叔向曰：‘在其君之德也。’”对照“北风”“南风”可知“天道多在西北”，指的西方和北方。

中国的地形西方和北方偏高，高山遮蔽了天空，所以“天不足西北”；东方和南方有江河归海，水流泥沙沉淀，所以“地不满东南”。东方南方是少阳太阳所在之地，其处温暖，阳气较盛，阳者上行；但水潦在下，地基不实，故曰上实而下虚。人与天地相参，东方南方对应人体的左侧，左侧的精气随阳气趋上，聚在头目，因而肢体的精气相对不足，所以“耳目聪明而手足不便也”；反之，西方北方乃少阴太阴所居，其处寒冷，阴气较盛，阴气下行，对应于人体右侧的肢体，人体的右侧精气趋下，气并于下则上有不足，所以“耳目不聪明而手足便也”。如果感受邪气，上半身右侧因精气不足而症状偏重，下半身左侧也因精气不足而症状偏重，这都是由于天地阴阳偏颇的感应所致。

四方阴阳各有多少，颇有利于负阴抱阳之实现。西方北方，少阴太阴所在，地势高而偏寒凉，使“负阴”获得坚实的依靠，东方南方，少阳太阳所在，地势低而偏温暖，使“抱阳”具有宽宏的胸宇。南方与北方一属太阳，一属太阴，乃阴阳之经纬，东方与西方，一属少阳，一属少阴，实左右之秉钧；春夏秋冬随空间而转圜，寒热温凉因地势而起伏，其间有中和之气生焉。

“通类”，就是通行于各类事物之中，放之四海而皆准。天人相应，人副于天。人间制度也必须在四方天象的对应中寻求自身的定位，于是古人将国家制度也设计为“负阴抱阳”的形式，上应于天。紫微垣是天帝之座，人间的皇宫称为紫垣。帝王统治天下，龙庭背北朝南，龙椅也是坐北面南。《周易·说卦》曰：“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南面”，就是脸朝南方。“向明而治”，就是面对太阳，正大光明地进行统治。

帝王宫殿的设计也是这样，坐北朝南，负阴抱阳。例如，《宋书·志》：“夫王朝南向，正阳也；后北宫，位太阴也；世子居东宫，位少阳也。”即《礼经》上所谓“前朝后寝”的布局。帝王面对离火之位，他的背后是坎水，属太阴，是皇后及后妃居住的地方。这样，帝王的左侧为东方，属少阳，储君所在；右侧为西方，属少阴。古代的城门也是这样，朱雀门肯定是南门，玄武门一定在北面，这样也就与天地日月星辰四时阴阳融为一体了。

秦汉的兵法也不例外。淮南王刘安倡兵贵知势之说①，认为“兵之所隐议者天道也”（《淮南子·兵略训》），行军布阵一定要符合“天道”。这个天道之态势就是负阴抱阳。他说：“兵失道而弱，得道而强；将失道而拙，得道而工；国得道而存，失道而亡。所谓道者，体圆而法方，背阴而抱阳，左柔而右刚，履幽而戴明，变化无常，得一之原，以应无方，是谓神明。”用兵打仗行的是应用天道，得道者胜，失道者败；行军的队伍必须排成“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淮南子·兵略训》）的阵容（见图2，文末）②。

在先秦两汉，天道负阴抱阳的观念渗透到天文、地理、社会、人事以及人文学问等多个方面。当然，医学也不例外。

人与天地同构，藏象发端于四时阴阳。据此推测，在具有五脏六腑的藏象学说之前，曾经有过对应四时四方的四脏学说，它一定深藏在古代文献的什么地方，需要细心考索，将其发掘出来，这是本章研究的目的。

值得注意的是，负阴抱阳在古人那里并不是一套超然物外的文字思想，而是一些活生生的生活事实，是一个人人都能感受到的生命体验。这一点非常重要。南方温暖属阳，北方寒冷属阴；人体胸腹部的温度高于项背部，手心温度高于手背；怀抱给人温暖；呼吸之热气在前，心之怦然亦在于前；微笑来自面，语言出自口，香臭来自鼻，五官分布于头面等，因而胸腹面部属阳；反之，背部隐藏在身体之后，迎面不见，自然给人隐藏阴冷的感觉；《春秋繁露·玉英》：“不书王者，以言其背天子。”背部的“背”字，除了具有隐匿不见的意思之外，还给人以违背，甚至背叛的联想，其属于阴是很自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