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文化的崛起与流播(增订版)
- 陈平原
- 2793字
- 2025-03-17 19:08:28
一、报章之于“文学革命”
梁启超、谭嗣同等晚清文人所谈论的“报章”,包括报纸与杂志。落实到文学生产,则是报纸副刊、文学杂志以及刊载文学作品的综合性刊物。一般说来,因篇幅及读者定位不同,专门杂志与报纸副刊的面貌应有很大差别 7,可具体到刊发诗歌、散文(杂文、随笔)、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等文学作品,二者的功能大致相同。连中篇小说《阿Q正传》都是初刊于《晨报副刊》(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张恨水的长篇小说《金粉世家》1927年起连续五年连载于《世界日报》,你就没有理由在此二者之间强分轩轾。
专门的文学杂志如《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礼拜六》《小说月报》《创造》《语丝》《新月》《现代》等,固然深刻影响了现代中国的文学进程,但综合性杂志如《新民丛报》《新青年》等,其功用同样不能忽视。至于报纸的副刊,名目繁多,涉及范围甚广,但仍以文艺副刊的影响最大。这一点,报学史专家戈公振有很好的说明:“吾意副张之材料,必以文艺为基础,如批评、小说、诗歌、戏曲与新闻之类,凡足以引起研究之兴味者,均可兼收并蓄,而要在与日常生活有关,与读者之常识相去不远。”8
谈论报章与文学,为何从1890年代说起,而不是像新闻史专家那样,将其推到1810年代?我们都知道,1815年8月5日,马礼逊在马六甲出版了第一本中文的近代化期刊《察世俗每月统纪传》,而中国人自办的近代化报纸,则当推伍廷芳1858年于香港创办的《中外新报》。但真正将文学创作作为报章的重要栏目来认真经营,有待报纸文艺副刊与专门文学杂志的出现。中国最早的文学杂志《瀛寰琐记》创刊于1872年,其中除蠡勺居士翻译的英国小说《昕夕闲谈》外,余者都是传统诗文。1892年韩子云独力创办《海上奇书》,主要发表自己的长、短篇小说,再配上一些前人的笔记、小说,方才对日后的文学革新产生影响。而1897年上海《字林沪报》设副刊《消闲报》,日出一张,随报分送;1900年《中国日报》辟副刊《鼓吹录》。此后,大部分报纸都腾出固定的版面刊载文艺作品,“副刊”之于“文学史”,方才构成重要的关系。
说到“文学革命”,一般指称五四新文化人的工作,具体年代是1917—1922年。经由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及众多“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论述,这一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只是随着晚清研究的迅速崛起,梁启超等极力提倡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及小说界革命等,逐渐被纳入“文学革命”的范围来考察。在我看来,一场成功的思想、文化、文学上的“革命”,既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会稍纵即逝,必然包括酝酿、突破、巩固、定型。因此,我愿意将1890年代至1930年代的文学事业,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过程来考察。这也是我所再三谈及的,无论关注文学运动,还是兼及思想学术,都必需意识到此乃晚清与五四两代人的合力。91935年前后,借助《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五四一代完成其自我经典化;随后爆发的抗日战争,客观上也使得新一代作家占据主导地位并充分展示其才华。

《海上奇书》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提到自家创作《狂人日记》等,“算是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10,这话必须与胡适“提倡有心,创造无力”的感叹对看 11,方才明白五四那代人的襟怀与抱负。不能只是“提倡有心”,必须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所谓的“文学革命”,才算是真正获得成功。本已分道扬镳的五四新文化人,之所以尽弃前嫌,通力合作,编纂《中国新文学大系》,便是为了向挑战者证明:五四文学革命确有“实绩”,并非只有“首倡之功”。
1933年,刘半农在编纂《初期白话诗稿》时,引了陈衡哲“我们都是三代以上的人了”的慨叹,然后加以发挥:“这十五年中国内文艺界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动和相当的进步,就把我们这班当初努力于文艺革新的人,一挤挤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这是我们应当于惭愧之余感觉到十二分的喜悦与安慰的。”12这段话,被《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者再三提及。“三代以上的古人”这样的感慨,既沉重,又敏感,牵涉五四“文学革命”与1930年代“革命文学”的冲突。尽管代与代、先驱与后继、当事人与观察者、追忆历史与关注当下,决定了对于“新文学”的历史建构,各方意见会有分歧;但经由《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新青年》同人的文学事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13
关于五四一代如何借助“大系”的编纂,加强“文学革命”的历史记忆,并恰到好处地建立起有关“新文学”的权威叙事,学界近年多有研究14,这里不再细说。其实,还有另外一些人事变迁,同样影响后世对于五四新文化及新文学的记忆。《独秀文存》《守常文集》的出版,刘半农、鲁迅的逝世,《新青年》杂志的重刊等,都使得抗战前夕形成一个追忆《新青年》的小小热潮。此后,还有若干“《新青年》叙事”在继续(如胡适、周作人),但作为整体的五四新文化与新文学,已完成其使命,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1930年代的中国文学,既有“左联”为代表的激进思潮,也有不少特立独行的优秀作家(如老舍、巴金、沈从文等)。后者大都延续五四新文化路线,可以看作晚清以降文学革命所结的“正果”;前者则力图告别/超越五四,另辟一番新天地——但其文艺大众化口号之得以真正实施,还有赖抗战军兴,整个文学生产及传播方式发生巨大变化。换句话说,纷纭复杂的1930年代文学,既是晚清以降文学革命进程的终结,也可看作另一场革命的开端。
7 戈公振撰于1927年的《中国报学史》第六章第九节“附刊与小报”称:“日报与杂志,只供人以趣味,研究学问须用书籍,此通论也。然我国杂志不多,专门之杂志尤少,于是周刊又兼有一部分之杂志工作。关于宗教、哲学、科学、文学、美术等,乃几无所不包。然二者性质终属不同,盖专门杂志务求其深,周刊务求其广,且须力避教科书之色彩也。”《中国报学史》201页,北京: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
8 戈公振:《中国报学史》200页。
9 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的“第一章 导言”及《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的“导言 西学东渐与旧学新知”。
10 《〈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6卷23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11 自称对于新诗“提倡有心,创造无力”的胡适,显然是在与周氏兄弟的接触中,意识到自己的局限。1922年3月4日的日记中,胡适记下鲁迅的期待以及自己的反省:“豫才深感现在创作文学的人太少,劝我多作文学。我没有文学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冲动。”
12 刘半农:《初期白话诗稿》“序目”,北平:星云堂书店,1933年。
13 参见陈平原《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上、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3期、2003年1期。
14 参见刘禾“The Making of the Compendium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Translingual Practic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温儒敏《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学科史价值》(《文学评论》2001年3期)、罗岗《解释历史的力量——现代“文学”的确立与〈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的出版》(《开放时代》2001年5月号)以及杨志《“史家”意识与“选家”眼光的交融——〈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研究》(北京大学硕士论文,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