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尚书台“三狗”
除了禁军,尚书台也是一个重要的地方。之前说过,曹爽将尚书令司马孚排挤到一边,尚书仆射李丰全面管理尚书台事务,直接向自己负责,同时,曹爽将自己的亲信安插进尚书台,将尚书台牢牢控制在手中。不过,在此过程中也并非一帆风顺。尚书台的诸位尚书中,尤以管理吏曹的尚书最重要,之前由卢毓担任,而卢毓与曹爽关系较为疏远。卢毓的父亲卢植是汉末名臣,是朝廷镇压黄巾军的三位主将之一,同时也是一名学者,公孙瓒、刘备都是他的学生。卢毓本人很早就跟随曹操,最早的职务是魏国的吏部郎,后历魏文帝、魏明帝两朝,一直从事人事工作。卢毓掌选举,首先看性格品行,其次是口才和才智,他主张有才能是为了行善,若只有才能但不去行善,那么有才不如无才。卢毓秉持公正,用人唯贤唯德,从不徇私情,所以很有威望。
曹爽等人密谋许久,干脆再来一次明升暗降,升卢毓为尚书仆射,而任命何晏为尚书,接替卢毓,负责职官典选。不久,曹爽又把邓飏和丁谧安排进尚书台担任尚书。卢毓久在尚书台,曹爽仍然觉得他在尚书台有些碍事,又将他改作为廷尉,负责司法工作。司隶校尉毕轨是曹爽一伙的,胡作非为,卢毓任廷尉后,立即弹劾毕轨,曹爽不悦,又将卢毓改任为光禄勋。
孙礼也在这一时期担任过尚书,他是曹魏三朝老臣,早在曹操平定幽州时便开始追随左右,先后担任过司空军谋掾、河间郡丞、荥阳都尉,以及山阳、平原、平昌、琅邪、阳平等郡的太守,是一位有着丰富行政管理经验的地方官,魏明帝时进入尚书台担任尚书。孙礼担任尚书期间,看到魏明帝大建宫室,给百姓造成很大负担,于是上疏劝谏,认为节气不调、粮食歉收等都与此有关,建议免除百姓劳役。对于孙礼的建议,固执的魏明帝竟然部分采纳,下诏遣送一部分参与宫室修建的百姓回去从事农业生产。当时有一个名叫李惠的官员做监工,想让这批百姓再留一天,把工程干完,孙礼直接跑到工地上,在没有请示的情况下把百姓放走了。魏明帝事后得知,认为孙礼做得对,不予追究。还有一次,魏明帝到大石山狩猎,遇到一只老虎,危急关头,孙礼二话不说,扔掉马鞭,跳下战马,拔剑就去斩杀老虎。魏明帝有惊无险,通过这件事看出孙礼的忠心。魏明帝临终前,任命曹爽为大将军,认为还应该有良将来辅佐,于是任命孙礼为大将军长史,加授散骑常侍。曹爽不喜欢孙礼,将其调至尚书台。孙礼不肯巴结逢迎,曹爽于是又将孙礼调离,将他改任为扬州刺史。
就这样,上有曹爽,下有何晏、丁谧、邓飏,完全把持了尚书台。这三个人中,何晏名气最大,他不仅是曹操的养子,论起来还是曹操的女婿。《三国志·桓范传》称何晏“尚公主”,即娶了曹操的女儿。何晏是何进的孙子,姓的是何,娶曹操的女儿为妻倒也不悖人伦。但《三国志·桓范传》裴松之注引《魏末传》记载:“晏妇金乡公主,即晏同母妹。”按照这个说法,何晏的母亲、前大将军何进的儿媳妇尹氏嫁给曹操后还生了一个女儿,即金乡公主,她又嫁给了何晏。但是,这怎么可能?裴松之就此评论说:“《魏末传》云晏取其同母妹为妻,此缙绅所不忍言!”裴松之认为这一定是记错了,这么荒唐的事情不会发生。有人进一步推论说,金乡公主的母亲不是尹氏,而是曹操的另一位夫人杜氏,也就是秦宜禄之妻、秦朗的母亲。杜氏也是先为人妇、后嫁入曹家的,她为曹操生了女儿金乡公主。如果这样解释,就合理了。
何晏的父亲叫何咸,虽然是赫赫有名的何进的儿子,但他的事迹史书无考。何进被杀时,何氏一家几乎面临了灭族的结局,可以推测,何晏的父亲何咸大概也死于此时,而他的妻子尹氏不知流落到了哪里,大概在建安初年(196)曹操担任司空后她到了许县,并且被曹操纳为妾,当时何晏大约六七岁的样子。何晏小时候应该很可爱,曹操对他爱得不行,甚至超过对亲生儿子曹丕、曹植。何晏讨人喜欢的原因有两点,一是长得可爱,二是特别聪明。《世说新语》说何晏“美姿仪”,这一点不同于曹操。曹操“容貌短小”,长相一般,受他的基因影响,曹丕、曹植众兄弟估计长相也很一般,曹彰生下来更是一头黄毛,在这样的环境中,“英俊少年”何晏受宠是比较好理解的。《太平御览》第385卷引《何晏别传》记载,曹操读兵书遇有未解之处,试着问何晏,何晏小小年纪居然能针对曹操的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分散所疑,无不冰释”。这让曹操越发喜欢得不行,想让何晏干脆改姓曹,哪知何晏不干,在地上画了个圈儿,待在里面不出来。问他为什么,何晏答:“何氏之庐也。”曹操便不再提改姓的事。姓没改,但曹操还是喜欢何晏,其吃的、用的、穿的都与曹丕众兄弟没有任何区别。《三国志·桓范传》裴松之注引《魏略》记载,这让曹丕看着很不舒服,“特憎之”,见到何晏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唤他“假子”。何晏不仅英俊,而且长得也白,不抹粉都像抹了粉似的,大家叫他“粉面郎君”。原因大概也有两个:一是何家的基因就是这样,他的姨奶、出生于屠户之家的何皇后受宠于汉灵帝刘宏,可作佐证;二是何晏长年服药,这种白是一种药物反应。
何晏服的药名叫“五石散”,是以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硫黄等五种石头为主要原料调制的药物,至于这几种原料如何调制在一起,方法已经失传。何晏吃了之后,效果不错,同时期的大医学家、针灸的发明人皇甫谧就曾经说,是何晏开始吃这种药的,吃了之后,心神开朗,体力转强;鲁迅先生也曾说,“五石散”是一种毒药,是何晏吃开了头。何晏有钱,他吃起来,大家也都跟着吃。鲁迅先生送给何晏一个名号:吃药的祖师爷。何晏不仅自己服药,还邀请夏侯玄、钟会、荀粲等人一块儿服,这些人的父辈和祖辈在前面打江山,他们在后方没有什么事情干,就经常聚会,有时候还搞学术辩论,有时候吃吃喝喝。
这样的人研究学问是没有问题的,出来做事就不行了,因为他们的思想容易脱离实际,又好高骛远。而要他们出来做官,并且放到人事选拔这样十分重要的岗位,那就是灾难了。《三国志·桓范传》裴松之注引《魏末传》记载,何晏主选举,提拔的都是跟他关系好的,“其宿与之有旧者,多被拔擢”。何晏的妻子金乡公主是一位贤惠的人,曾对母亲说:“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母亲倒没觉得这有什么,笑道:“汝得无妒晏邪!”
丁谧是典军校尉丁斐之子。丁斐与曹操同乡,出身于曹操的母亲丁氏一族,早年即追随曹操,深得曹操信任。《三国志·桓范传》裴松之注引《魏略》记载:“初,斐随太祖,太祖以斐乡里,特饶爱之。”丁谧年轻时不喜欢交游,博观书传,为人沉毅,颇有才略。魏明帝在位时,丁谧住在邺县(今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借别人的一处空宅居住。这座宅子被某位王公看中,也想借,不打招呼,直门而入。丁谧望见,“交脚卧而不起”。丁谧故意问仆人:“此乃何人?给我轰出去!”这位王公大怒,到魏明帝那里告了一状。魏明帝下令把丁谧抓起来,关在邺县监狱,后来因为他是功臣之子,又把他放了出来。再后来,魏明帝任命丁谧为度支郎中,是尚书台度支曹的属官。曹爽这时担任武卫将军,丁谧觉得曹爽有前途,便主动巴结,又利用接触魏明帝的机会替曹爽说好话,“数为帝称其可大用”。丁谧跟对了人,曹爽辅政后马上重用他,升他为尚书。丁谧为人外似疏略,而内心多忌,在尚书台供职期间,不断遭到人弹驳,“台中患之”,但仗着曹爽撑腰,没有人能动得了他,曹爽对他“敬之,言无不从”。
邓飏的父亲虽不是曹魏旧臣,但他祖上很有名,是东汉开国名臣邓禹。魏明帝时,邓飏担任尚书郎,后离开尚书台,先后担任过洛阳县令、中书郎等。“浮华案”发生时,邓飏被认为是其成员之一,罢黜不用。曹爽掌权后,“浮华党”重新抬头,没有忘记邓飏,先复出其为颍川郡太守,还未赴任,又被曹爽任命为大将军府长史,接替孙礼,相当于曹爽大将府的“总管”。曹爽为加强对尚书台的控制,又把邓飏调到尚书台。邓飏很贪财,喜欢干一些受贿索贿的事。《三国志·桓范传》裴松之注引《魏略》记载,有一个名叫臧艾的人因结交邓飏而被授以显官,臧艾为答谢邓飏,居然把他父亲的一个妾送给了邓飏。此事在外面传开后,京师民谣中就有“以官易妇邓玄茂”的说法。玄茂,是邓飏的表字。邓飏所推荐的官员多如臧艾那样,“每所荐达,多如此比”。
曹爽将何晏、丁谧、邓飏安插在尚书台,算是看错了人,因为这三个人跟曹爽自己一样,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或图虚名,或贪实利,手握重权却不干正事,狼狈为奸,最后招来怨声载道。《三国志·桓范传》裴松之注引《魏略》记载,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
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
“三狗”即何晏、丁谧和邓飏。“悬柴”指张口欲咬人的样子,意思是做事无顾忌、没底线、特别张狂,这指的是何晏和邓飏。另一“狗”是丁谧,曹爽有一个小名叫“默”,“疽囊”是毒疮的根处,比喻为群恶聚集之地,说的是丁谧没有任何功劳和本事,只是凭借给曹爽出些馊主意就受到重用,把坏事做尽。
曹爽还有一名心腹,名叫毕轨,年轻时以才能而显名。魏文帝黄初年间,曹叡被册封为太子,毕轨在太子府任职。曹叡即位后征召毕轨为黄门郎,并将公主嫁给毕轨之子。《三国志·桓范传》裴松之注引《魏略》记载:“明帝即位,入为黄门郎,子尚公主,居处殷富。”魏明帝至少有两个女儿,长女平原懿公主早夭,次女齐长公主,先嫁中书令李丰之子李韬,后嫁中书侍郎任恺。毕轨之子娶的是魏明帝的另一个女儿还是曹魏宗室的其他公主不详。毕轨一家从此既富且贵,毕轨后任并州刺史,曹爽掌权后将其调任为司隶校尉,在行政上相当于清代的直隶总督,同时还能纠察百官,地位较直隶总督更高。
从地位显赫的禁卫军到总揽日常政务的尚书台,再到管理首都洛阳的各级行政长官,全部换成了与曹爽一伙的人。曹爽刚掌权时还比较低调,除了遇事经常向司马懿请教,生活方面也相当注意克制和节俭,以期给外界留下好印象。大权独揽后,人在私欲方面的本能急骤释放出来,表现为贪婪和奢侈。从心理学上分析,一个人在某方面被压抑得太久太狠,等他可以不受约束时,在这些方面表现出来的往往出奇地过分。
慢慢地,曹爽的生活奢侈起来,吃的、穿的和车马都跟皇帝一样,住的地方如同后宫,里面堆满了珍奇古物。曹爽做过的最过分的事情,是私自把魏明帝曹叡生前的七八名才人弄来做自己的妾,这绝对是大逆不道且有悖人伦的事情。曹爽敢这样做,说明他对形势的判断很乐观,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曹爽家里妻妾充斥后庭,还养着一个由师工、鼓吹、良家子女共33人组成的伎乐队。曹爽听说魏武帝曹操生前的宫人们在歌舞方面水平最高,至今无人可以超越,为了提高自己家伎乐队的演出水平,他还诈作诏书,派出许多人到邺县“进一步深造”。曹操死后命宫人仍生活在铜雀三台之上,曹爽派人向这些婕妤们请教乐伎。既然诏书都可以随便写,那么宫中太乐的乐器、武库的兵器更是看上了就拿。后宫宦官总管名叫张当,此人千方百计巴结曹爽。后宫有一个名叫石英的才人,能歌善舞,被曹爽看上了,张当便偷偷把石英及其他另外10名才人送出宫,给了曹爽。此事尽管做得很隐蔽,但纸里包不住火,消息透露出去,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自魏武帝以来,有鉴于前朝宦官专政造成的积弊,对宦官采取了限制政策,宦官不得与百官私通,一经发现必斩。张当与曹爽等人勾结在一起,让人不禁担心危害两汉数百年的宦官政治是否会重新上演。
曹爽如此,手下的几员干将也不甘落后。在曹爽的纵容下,何晏把洛阳、野王原来属于典农校尉管理的数百顷桑田划为己有,官家有什么东西只要被看上,何晏都命人直接往家里搬,还公开向州郡索贿。由于他掌管选官大权,所有人都不敢说个“不”字。至于心甘情愿往家里送的,那就数不胜数了。曹爽还做窟室,经常与何晏等人在其中饮酒作乐。《三国志·曹爽传》记载:“爽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及将吏、师工、鼓吹、良家子女三十三人,皆以为伎乐。诈作诏书,发才人五十七人送邺台,使先帝婕妤教习为伎。擅取太乐乐器,武库禁兵。作窟室,绮疏四周,数与晏等会其中,饮酒作乐。”洛阳有一个永宁寺,是北魏后期熙平元年(516)灵太后胡氏所建,永熙三年(534)被焚毁,遗址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以东15公里的汉魏洛阳城址内。据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记载,永宁寺塔为木结构,高九层,百里之外都能看见。永宁寺建成后,人们在寺院西南角发现一处窟室,位于地下一丈多深的位置,窟室内壁皆以方石垒成,精致考究。永宁寺所在位置正是当初的曹爽故宅,此窟室即曹爽所筑,这验证了史书的记载。《水经注·谷水》记载:
(永宁寺)其地是曹爽故宅,经始之日,于寺院西南隅得爽窟室,下入地可丈许。地壁悉垒方石砌之,石作细密,都无所毁,其石悉入法用,自非曹爽,庸匠亦难复制此。
司马懿第八子名叫司马肜,曹爽专权时他年纪还小。《晋书·梁王肜传》记载:“时诸王自选官属,肜以汝阴上计吏张蕃为中大夫。蕃素无行,本名雄,妻刘氏解音乐,为曹爽教伎。蕃又往来何晏所,而恣为奸淫。晏诛,徙河间,乃变名自结于肜,为有司所奏,诏削一县。”这里说的是,晋朝建立后,司马肜被封为梁王,可以自行选用属官,他先选张雄为中大夫,张雄的妻子刘氏之前曾在曹爽那里教授乐伎,并与曹爽、何晏等寻欢作乐。曹爽、何晏等倒台后,张雄改名为张蕃,骗过司马肜。这段经历后来被人举报,司马肜受到了牵连,被削去一个县的食邑。从这条记载也可以看出,当初曹爽等人沉溺于歌舞享乐,生活十分奢侈荒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