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幽静,雾气自林根处弥漫。
寒风裹挟着松针在山道上乱舞,积雪之下传来马蹄松散的踏雪声。
赞亚勒紧披风,策马走在队伍最前,塔伦与几名护卫依旧分列左右。
他们已越过界线,踏入巴坦尼亚境内。
然而她的神情没有一丝放松。
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
前方林道微微展开,一队人马正静静立在小岔口旁,六人骑马,其余七八名步兵分散在路边,装束整齐却不显官军徽章。
每人手中都持盾,披灰黑斗篷,腰悬战斧,背负长柄矛。
“是护盾兄弟会。”
塔伦低声说,手按在剑柄上。
为首那人骑着一匹漆黑战马,身形高大,头盔为开放面罩,茂密的胡须遮盖了他的面容。
他审视片刻,轻轻笑了,嗓音低沉却不失礼数:“这大雪天,还有人赶路,真是稀奇。
赞亚立刻举手示意,勒住马缰。
她微笑着:“早,我们有要事在身,错过了前一处营地,不得不在风雪中赶路。”
护盾兄弟会的其他人没说话,只静静注视。
他们身形笔直,眼神如林下寒刀,身边弓弦轻响,是风掠过箭羽的轻鸣。
塔伦上前一步,装作无意地挡在赞亚前侧,低声道,
“我们能走了吗?”
“这么急?”
对方笑容不减,“我听说前方雪崩封了路。”
“那我们也只能试试看运气。”
“很高兴见到你,但是我们真得走了。”赞亚策马准备离开。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们。”
他顿了顿,拔下挂在鞍侧的圆盾缓缓挂在左臂上。
“但你们这次——走不了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树林如同忽然睁开的眼。
数道寒光从密林中呼啸而出,弓箭、飞斧、掷矛齐飞。
赞亚还未来得及躲闪,右肩与左肋中箭,背后一柄飞斧将她从马背上打了下来。
树影翻动,白雪翻飞,风被利刃切碎成哀鸣。
护盾兄弟会的步兵步出林间,盾墙连列,黑铁涂雪,斧刃泛着冰蓝的光。
他们没有喊杀,也没有怒吼,只有铁靴在雪地上有节奏的推进声,仿佛是冬神召来的静默洪流。
一只箭射入赞亚身旁护卫的左肩,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反手拔出箭矢,怒吼着扑向侧翼来敌。
一柄战斧从她背后斜飞而来,击中她的头盔,火星四溅,整个人顿时栽倒在雪中,再未起身。
塔伦大骂一声,跃下马背将她一把拖起:“掩护我!”
三名护卫毫不犹豫拔刀冲上,与逼近的护盾兄弟会步兵短兵相接。
斧盾碰撞如雷,雪地翻起血与冰的碎片。
剩下两人举盾掩护塔伦扶起赞亚,向森林深处跑去。
树影翻飞,风雪已掩去血痕,但死亡的气息仍紧贴在背后。
雪林沉默如冰封的墓地。
每一棵树都站立如死去的哨兵,注视着赞亚等人在身前经过。
枝干披满沉雪,厚重、低垂,将天光遮得黯淡无色。
风穿过林间时,没有呼啸,只有尖细的簌簌声,如同谁在远处啜泣。
脚步落在雪地上,已不再发出声音,厚雪早将一切掩埋。
赞亚一行在林中穿行,几乎贴着地形而行。
灌木低垂,乱枝横陈,藏不住他们的身形,却能削去速度。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箭伤在身体每一次扭动时都传来撕裂的痛感,血热雪冷,两种温度在伤口交汇,混合成某种令她发晕的晕眩感。
远处,一道脆响传来——树枝断裂,不是风。
她们齐齐停下。
塔伦低伏身形,朝后方望了一眼,眼神瞬间阴沉。
无言。
雪下了整整一夜,如今开始结冰。
她们每走一步,都会在树干、枝条上留下微不可查的痕迹,而这些痕迹——护盾兄弟会不会看不见。
追兵没有喊声,也没有马蹄,只有偶尔的雪层塌陷声,一次次地,在她们身后几乎同步重复。
像狼群在逼近,又像夜里的死神,踩着她们的足印缓慢走来。
这不是追逐,是猎杀。
她们只是猎物,而雪林,是猎人的围场。
赞亚半摊在塔伦的肩上,胸膛剧烈起伏,箭伤与斧痕撕裂了皮甲,鲜血混着雪浆渗入腰侧。
她的意识已开始模糊,耳边只剩风的怒号和马蹄的破雪声。
“快了,前面有断崖!”
塔伦的声音从一侧传来,急促而坚定。
身旁的两名女护卫——艾蕾与妮卡,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艾蕾持弓在手,左臂被战斧擦伤,鲜红浸透了衣袖;妮卡站得靠后,一手握剑一手持盾,目光却始终盯着他们身后的密林。
那里,追兵的身影仍未散去。
护盾兄弟会那密不透风的追击节奏像极了冬日的暴雪,只要风不停,就绝不停止。
“他们没放弃。”
妮卡低声说,眼神愤怒又冷静。
塔伦咬了咬牙,目光掠过赞亚苍白的面容,再望向前方越来越陡峭的林道。
前方是乱石坡,再过去就是无人居住的峡谷地带,路径复杂,也更容易隐藏。
“得分开。”
塔伦终于开口。
赞亚抬头,眼里尽是血丝:“不行。”
艾蕾轻声说:“你走不快。他们迟早会追上来。我们三个一起走,没人能活。”
“你们要去哪?”
赞亚声音干哑。
“分不同方向。至少拖住他们。”
塔伦语气平稳,像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能撑多久撑多久。”
“我命令你们不要走。”赞亚咬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不是命令。”
塔伦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你不是主官,我们也不是你的兵。我们是来送你去见卡拉多格的,不是陪你死在雪地里的。”
风刮得脸生疼,远处那一串脚步声已开始微微转弯,像是嗅到了味道。
塔伦扯下自己披风的一角,帮赞亚绑紧腰间的伤口:“你继续往东走,穿过那道岭坡,就接近巴坦尼亚的老山道了。”
艾蕾将自己的匕首塞进赞亚手里,
“别走大路。小心点。”
妮卡什么都没说,只从手腕上扯下一个手链,轻轻缠在赞亚的左腕上。
塔伦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着说到,
“活下去,姐妹。”
说完,三人转身,没有多看一眼。
她们消失在雪林不同的方向。
赞亚一个人站在原地,林子仿佛一下子空了,风声大了很多。
她走不动,但脚还是抬了起来,一步一跪地地朝着西边缓慢前行。
她没有回头。
身后那串追兵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
她知道她们成功了。
也知道她们不会再回来了。
林子终于疏开了。
赞亚踉跄着走出密林,身后那永不停歇的脚步声,终于在耳畔渐远。
风吹开她的披风,露出被血与雪冻结成硬壳的皮甲,破裂处仍有温热血水渗出,在极寒中凝结为暗红的冰纹。
她不确定追兵是否真的停了,还是她已经听不见了。
四周空得像是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雪更深了,没过膝盖,每一步都像在挣脱冰封的泥沼。
她走得很慢,但她还在坚持。
这片林谷位于帝国与巴坦尼亚交界的无人地带,地图上没有名字,只在古老边民的口述中称作“落羽岭”。
雪在这里积得更厚,林木稀疏,风的路径变得直接而凌厉。寒气不再缠绕,而是一刀一刀剥掉她身上的体温。
她的每一口气都变成薄雾,在眼前飘起的那瞬间,就已冻结。
风从谷口吹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咆哮,那不是暴风,而像是在呼唤——低声的、黯哑的,像死去之人的梦呓。
赞亚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雪花融化在睫毛上又迅速结冰,她只能模糊地看到前方模糊起伏的地形。
她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峡谷边缘——穿过去,也许就有栖居的村落。
但这“也许”两个字,比任何敌人都更加残忍。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伤口又裂开了。
背后那柄飞斧留下的创口更是没完全处理过,此刻在剧烈奔行后又被扯开。
血液早就被冻住,皮肉硬得像树皮,衣甲也冻结在一起,连呼吸时肋骨都像要断裂。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那是一种闷沉的咚咚声,在脑壳里回响,像战鼓敲响前的寂静。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绕了圈。但她知道不能停。
塔伦让她走,艾蕾和妮卡为她拖住敌人。
她不能白白死在这里。
她迈出一步,膝盖一软,整个人栽进了雪地中。
落雪没入颈项之间,冷得让她几乎尖叫。
她挣扎着用手去撑,指尖一碰到地面便剧痛钻心——冻裂了,裂口从掌心到虎口,皮肤卷着血丝卷起。
“起来……”她低语。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耳边传来一阵风声,似乎掺杂着铁靴踏雪的律动。
她惊恐地扭头,但什么也看不见。
她开始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还是已经残留在记忆中的死亡节奏。
那声音越来越近。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前爬行,膝盖、手掌、肘部在雪中划出一道道混着血的痕迹。
她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意识了。
她看到了一棵倒塌的松树。
她走过去,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息,血从嘴角溢出,混着雪流在胸前。
她闭上眼,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还要撑多久?”是塔伦的声音。
“已经够远了。”是妮卡。
“醒一醒!”是艾蕾。
她猛地睁眼,眼前只有风卷雪落,无人影,无回音。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早就死在林中,只是在梦里挣扎着前行。
“不能死。”她咬住自己的舌尖,一口血腥在嘴里炸开。
风声中,她再次听见那只渡鸦的叫声。
它还在。
它好像一直在跟着她,也许是死亡的引路者,也许是神留下来观看人类挣扎的眼睛。
她努力站起身,踉跄地继续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断坡。
雪谷下方,是几座模糊的低矮小屋,屋顶被白雪覆盖,炊烟被风吹散。
她不确定那是否是真实,但那光,那火光,那气息——让她的双腿猛然再次迈开。
她没能走完最后几步。
膝盖一软,她扑倒在坡前,脸埋在雪里,终于失去了所有意识。
她听见有人在喊,但分不清是谁。
她最后看到的是村里的一缕炊烟和那只仍盘旋的渡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