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庄已经整整三十天没有合眼了。
他站在药铺柜台前，眼窝深陷，面色青白如鬼，十指在柜台上神经质地敲击着。“掌柜的，再给我些安神的药。“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药铺掌柜看着他，摇了摇头：“卞捕头，这已经是第七次了。寻常安神药对你已无用处，再吃下去，只怕...“
“我不管！“卞庄突然暴喝一声，引来药铺里其他顾客的侧目。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压着胸中那股无名火，压低声音道：“若再不能入睡，我就要疯了。“
掌柜叹了口气，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最后一剂，药性极烈，慎用。“他犹豫片刻，又道：“城西三十里有个眠师，专治疑难失眠症。你若实在撑不下去...“
卞庄没等他说完就抓过药瓶冲出了药铺。烈日当空，他却感到刺骨的寒意。街道上行人如织，吆喝声、谈笑声在他耳中却变成了刺耳的噪音。他看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容，那是正常人应有的、睡醒后残留的慵懒。而他已经忘记那种感觉了。
“卞捕头！“有人叫他。是同衙门的差役。
卞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何事？“
“您脸色很差...县令大人说您这几日不必当值了。“
卞庄点点头，转身离去。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法当差——反应迟钝，脾气暴躁，前日甚至差点把无辜的路人当成逃犯抓起来。所有人都说他需要休息，可谁能明白，他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睡？
每当夜幕降临，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心脏。仿佛一睡着，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更诡异的是，即使偶尔打个盹，也会立刻被噩梦惊醒，梦里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床边，俯身向他吹气...
回到家中，卞庄倒出掌柜给的药丸，和水吞下。苦涩的药味在口腔中蔓延，他躺到床上，等待药效发作。
窗外，暮色渐沉。
不知过了多久，卞庄感到一阵眩晕，意识开始模糊。就在他即将坠入梦乡的瞬间，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又来了——有什么东西在他床边！他猛地睁开眼，看到床帐无风自动，仿佛有人刚刚从那里离开。
“谁！“卞庄跳下床，抽出枕下的短刀四处查看，却一无所获。药效带来的困意被恐惧驱散，他知道今晚又无法入睡了。
天亮时分，卞庄做出了决定。他收拾简单行装，向城西出发。三十里路，对现在的他而言如同万里之遥。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头晕目眩。但他必须找到那个眠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日落前，卞庄终于找到了掌柜所说的那个地方——一座荒废的义庄，门口挂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眠师居“三个字。
卞庄推门而入，腐朽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屋内昏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草药与霉味混合的古怪气息。角落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门捣药。
“可是眠师？“卞庄问道，声音因紧张而干涩。
那人缓缓转身。烛光下，卞庄看到一张枯瘦如骷髅的脸，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两团燃烧的鬼火。“又一个不眠人。“眠师的声音沙沙作响，如同枯叶摩擦，“三十七天没睡了吧？“
卞庄一惊：“三十天。“
眠师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不，是三十七天。你自己记不清了。“
卞庄突然感到一阵恶寒。眠师说得对，他确实记不清了。时间在他不眠的煎熬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能帮你，“眠师从药罐中舀出一勺黑色膏状物，“但需要代价。“
“什么代价？“卞庄警惕地问。
眠师将黑膏倒入茶碗，冲入热水，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以梦换梦。我取走你的噩梦，给你安眠。“
卞庄盯着那碗冒着诡异气泡的药茶，犹豫了。但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几乎站立不稳。长期的失眠已经摧毁了他的判断力。他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药茶入喉，先是极苦，继而化作一股暖流扩散全身。卞庄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眠师扶他躺到一张简陋的木床上，在他耳边轻声道：“睡吧，把你的噩梦交给我...“
卞庄的眼皮越来越重，眠师的身影在视线中扭曲变形。就在他即将闭眼的瞬间，他看见眠师从袖中取出一个古怪的铜铃，开始缓缓摇晃。没有声音，但卞庄感到一阵诡异的波动穿过他的身体，有什么东西正被从体内抽离...
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识。
卞庄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站在一片灰雾弥漫的荒野上，四周散落着许多沉睡的人。他们面色安详，仿佛沉浸在美梦中。突然，其中一个睁开眼，看到卞庄，脸上浮现出极度惊恐的表情。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接着整个人如同沙粒般消散在风中。
卞庄惊醒了。
阳光从窗缝射入，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里，身上盖着粗布被子。床边的小桌上放着碗清水和一张字条：“三日已过，噩梦已除。酬金：白银十两。“
卞庄愣住了。三日？他感觉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但身体传来的轻松感告诉他，这确实是久违的睡眠。虽然做了怪梦，但至少没有半夜惊醒。
他掏出钱袋，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起身离开。走出茅屋，卞庄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之前的义庄，而是一处山脚下的普通农舍。远处有农夫在田间劳作，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难道是梦？“卞庄喃喃自语。但口袋里少了的十两银子证明那不是幻觉。
回到城里，卞庄恢复了衙门的工作。同僚们都说他气色好了许多。夜晚，他躺在床上，虽然仍有些忐忑，但总算能入睡了。只是每次睡着，都会梦见那片灰雾弥漫的荒野和沉睡的人群。
七天后，卞庄再次失眠了。而且这次更严重，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那个在梦中消散的人惊恐的脸。他决定再去找眠师。
按照记忆找到那间农舍，开门的却是一位农妇。“眠师？从没听说过。“她一脸困惑，“这屋子就我们一家住着，都十多年了。“
卞庄不信，在附近村庄打听，却无人知晓眠师的下落。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一个放羊的小孩告诉他：“你说的是不是住在乱葬岗那个怪人？他专收噩梦。“
乱葬岗。卞庄心头一紧。那地方离城四十里，是扔无名尸的荒地，白日里都阴气森森。
夜幕降临时，卞庄找到了乱葬岗上的破草屋。这次，眠师似乎早知他会来，门开着，里面点着幽绿的灯火。
“你的噩梦回来了。“眠师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因为它们想念你。“
卞庄握紧腰刀走进屋内：“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梦见那些人？“
烛光忽然大亮，卞庄这才看清屋内的景象——墙上挂满了小布袋，每个袋子上都贴着人名。屋子中央是一个大坑，里面堆满了白骨。
眠师站在骨坑旁，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我说过，以梦换梦。我取走你的噩梦，但需要新的噩梦来填补。“他指向墙上的布袋，“那些，都是像你一样的不眠人。他们的噩梦现在属于我了。“
卞庄胃里一阵翻腾。他终于明白了那些梦境的含义。“你...你偷走了他们的梦？“
“不全是。“眠师从骨坑中拾起一块头骨，“有些人付不起酬金，就把整个梦魂给了我。“他爱怜地抚摸着那头骨，“他们的梦很美，尤其是临死前的恐惧...“
卞庄拔刀出鞘：“妖人！你可知我是衙门捕头？“
眠师哈哈大笑，声音如同夜枭：“捕头？你现在不过是个被噩梦缠身的可怜虫！“他突然抬手一挥，墙上的布袋齐齐震动，一股黑烟从中涌出，直扑卞庄面门。
卞庄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浮现出无数恐怖景象——被活埋的人，被野兽撕咬的孩子，跳崖的女子...这些都不是他的梦，而是眠师收集的他人噩梦。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爆裂。
“好好享受吧，“眠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等你的恐惧达到顶峰，我就能收获最甜美的噩梦了...“
卞庄跪倒在地，短刀当啷一声掉落。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就在他即将崩溃的瞬间，腰间突然传来一阵灼热——是衙门发的铜牌！那上面有县令请道士施的辟邪咒。
卞庄猛地清醒过来，抓住铜牌按在额头上。一道金光闪过，黑烟发出刺耳的尖叫四散而逃。
眠师脸色大变：“你！“
卞庄趁机捡起短刀，扑向眠师。两人扭打在一起，撞翻了烛台。火焰迅速蔓延，点燃了干燥的草屋。
“你毁了我的收藏！“眠师发出非人的嚎叫，面容扭曲变形，皮肤下似有东西在蠕动。他的指甲暴长，如利爪般抓向卞庄的喉咙。
卞庄侧身闪避，短刀划过眠师的手臂。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股黑烟从伤口溢出。眠师痛呼一声，动作却更加疯狂。
火势越来越大，屋顶开始坍塌。一块燃烧的木头砸在眠师背上，他发出凄厉的惨叫，动作突然迟缓下来。卞庄这才注意到，眠师似乎惧怕火光。
他灵机一动，抓起燃烧的木条刺向眠师。眠师仓皇后退，却不慎跌入骨坑。无数白骨突然活了过来，像饥饿的野兽般缠住他。
“不！“眠师惊恐地挣扎，“放开我！我是你们的主人！“
白骨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在嘲笑。它们将眠师拖入坑底，黑烟从眠师七窍中涌出，被白骨吸收殆尽。
卞庄踉跄着冲出即将倒塌的草屋，身后传来眠师最后的惨叫，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坍塌声。
天亮时，卞庄带着衙役回到乱葬岗。草屋已烧成灰烬，骨坑中只有一堆普通白骨，眠师的尸体不知所踪。
“头儿，你看这个。“一个差役从灰烬中挖出一个小布袋。
卞庄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撮头发和一张纸条，写着他的名字。他顿时明白了那些墙上的布袋是什么——是眠师控制失眠者的媒介。
回城路上，卞庄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那晚，他躺在床上，虽然仍有些害怕，但终于沉沉睡去，无梦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