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穿过梧桐叶隙，在张瑶冷玉般的侧颜上碎成细金。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偏过头去，马尾辫甩出一道墨色弧线，发尾裹着清冽的皂角香扫过方四意的鼻尖。
“倒也不是不可以……”她将佩剑往青石砖上重重一磕，脖颈泛起薄红，语气却像檐角悬着的冰棱，“跟着我，确实比你在外头乱窜强些。”
方四意眼底霎时盛满光，忽地张开双臂扑上去。藕荷色裙裾旋开如蝶翼，将张瑶罩进怀抱里：“张瑶你人真好！有你在，那些妖怪肯定不敢近我的身——”
话音未落便觉怀中人一僵。方四意偷眼望去，只见那人耳尖洇着珊瑚色，抿紧的唇线像冰面下涌动的春水。她忽然笑作一团，细白指尖戳了戳对方紧绷的肩头：“原来你会被夸得脸红的呀？”
“胡言乱语！”张瑶拂袖转身，剑穗上缀着的青玉环佩叮咚作响，却在迈步时悄然放慢脚步。
春日暖风卷起她绯色发带，恰似寒梅枝头初绽的胭脂色。
“走开些。”张瑶的剑鞘已抵住对方胸口。她偏头避开方四意发间香，耳尖却泛起薄红，在月光下透出玉髓般的润泽。
方四意笑问：“太虚宗五行术独步天下，你们轩辕殿是干嘛的啊？”她指尖勾着半截红绳晃荡，浑然不觉自己正踩着对方曳地的素纱披帛。
“剑。”张瑶并指划过剑鞘上古朴的饕餮纹，青霜剑穗扫过方四意腕间红痣，“千年剑宗，万法归鞘。”霜刃轻吟半寸，映得她眉眼如覆寒泉。
方四意还要凑近细看，忽觉喉间沁凉。
张瑶不知何时已旋身立于三步之外，长剑横握宛若抱月。她鸦青鬓发间缀着细碎冰晶，分明是负气别过脸去，通身气度却似霜雪凝就的玉像，让人想起昆仑巅终年不化的雪。
方四意懦懦答了句：“噢噢！”
四意呼吸凝在喉间。
月光淌过张瑶凌厉的下颌线，恍然与记忆里那人重叠——剑锋削就的眉骨，鼻梁似淬了寒光的刃，偏那抿成直线的薄唇沾着三月桃汁的嫣红。
这样看起来冷冰冰的人，一定是藏着团滚烫的心，才会用满身霜雪把灼伤过的心脉层层裹紧。
“方四意，你从哪儿来？”张瑶追问。
方四意眼珠一转，故意拖长语调：“我呀——”她故意用云纹广袖拂过，在袅袅檀香中压轻嗓音，“可是太虚宗掌门嫡传……”
方四意瞧着她骤然发亮的眸子，唇角刚要翘起，忽觉后颈发凉——
“的……”她讪笑着挠挠耳后碎发，“的弟子。”尾音弱得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方才端着的仙门气派霎时碎了一地。
张瑶青丝垂落肩头，眼尾轻挑出讥诮的弧度，眸光流转间尽是轻蔑：“我当是掌门嫡传弟子呢——”朱唇微翘着拉长尾音，葱白指尖漫不经心绕弄腰间玉珏，“原是废灵根门下养出来的小雀儿，怪不得一件像样的护身法宝都拿不出手。”
方四意哽咽破碎的嗓音里浸着水汽：“对，我师父虽收留了我，这一年却连半块灵石都未给过……”她忽而仰起脸，“来太虚宗拜师，原是为着七年前妖物屠村那夜——爹娘将我塞进地窖时，血都是温的。”她单薄的肩头微微发颤：“求仙问道不为长生，只想报仇。”
没办法，只能瞎编了。
林和倚在朱漆廊柱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扇子。那张陌生的脸下，眼尾泄出三分寒芒。他瞧着少女攥着旁人衣袖，喉间溢出气音：“思思怎么还在撒谎，讹兽的功效只怕早过了……”
张瑶指尖微微蜷起，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翳。她望着方四意被月光映得透亮的瞳孔，忽觉喉间发涩：“原来是同病相怜。这些年我总以为……双亲皆是命丧妖邪之手，直到撞破了轩辕殿长老谈话……”
尾音消散在潮湿的风里。玄色劲装衬得张瑶锁骨处朱砂痣愈发殷红：“三岁被轩辕殿收留时，掌门只说我是遗孤。直到上月偷听长老密谈才知，那些魑魅不过是被豢养的棋子。”她将剑柄握得发烫，“太虚宗是八大宗门之首，这里一定藏着我要的真相。”
方四意揉着被火舌舔红的耳尖，暗想，这波苦情戏竟然钓出了真的。愧疚如蛛丝缠上心头，却不妨碍她借着树影遮掩，往张瑶袖中暗袋多瞟两眼。
“时辰到了！”
林和突然掐诀，半人高的铜镜应声泛起涟漪。镜面倒映着众人各异的神色，恰似千年前太虚祖师留下的偈语：明镜非台，照见众生贪嗔。
甫入幻境，草木腥气扑面而来。
虬结古藤在月华下舒展筋脉，暗处传来窸窣碎响，似有百足虫豸正褪去人形。
张瑶垂眸展开任务笺，霜白纸页上朱砂淋漓：“诛三阶妖物夫诸。”她余光瞥见方四意掌中鎏金任务笺，呼吸蓦地一滞。
“存活六个时辰”八个墨字如淬毒银针，将未尽之言钉入肺腑。寻常凡人该是采药拾珠的轻省差事，怎么到了方四意这里，竟是高阶的难度。此等生死状……莫非验生石发现了什么？
张瑶摩挲着腰间青霜软剑，忽觉林中湿气凝成细密蛛网，将二人命运缚作死结。
幻境中多妖怪，虽然大都是两阶以下，但也会特别喜爱吸食凡人精血。本来她已是练气六阶，没那么招妖怪喜欢。倘若方四意跟在她身边，岂不是成了林中所有妖物的活靶子。
如果没有方四意，她本可以早一点离开的。
“夫诸喜居水泽，喜静，状如白鹿而四角如雪，善御水为刃。”
方四意歪头凑近，发间木樨香混着狡黠没入夜色，“张瑶，需要我帮你引它出洞吗？”四意笑涡里盛着碎星。
张瑶默然掐诀，青霜剑嗡鸣出鞘。她怎会不知，若此刻答应，等到夫诸妖丹入手那刻，传送阵便会将她送出幻境。到时候，留在这吃人幻境里的，只有方四意一人……
暗处，林和收回窥探的水镜，玄色兜帽下唇角微勾。
他抚过怀中躁动的窥天盘，叹了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