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奥吉·马奇历险记》:浪漫的自我

从词源上讲,英语文学中的流浪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这个术语,是西班牙语中 La novella picaresca 的英译。在西班牙语中,picaresca为形容词,其名词形式 picaro 意为“违法者”,“无赖”或“恶棍”。库顿(J.A.Cuddon)编纂的《文学术语词典》将流浪汉小说定义为:“以流浪汉为主角的叙事作品。此文类通过描述流浪汉的遭遇来讽刺当时的社会。”[1] 狭义的流浪汉小说,指以流浪汉为主人公,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插曲式结构及写实的方式描写下层社会生活为特征的小说。[2] 传统的欧美流浪汉小说通常采用旅行模式,通过主人公的空间位移,来展示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这种文学样式侧重于外部环境描写,不太关切主人公的精神向度,因而,人物的心理刻画缺乏深度。而贝娄则对传统流浪汉小说的叙事方式进行了创新,其流浪汉小说《奥吉·马奇历险记》的主人公不仅在物理空间上发生位移,而且在心理空间上呈现出精神流浪的状态。小说循着主人公从芝加哥、墨西哥城到巴黎的足迹,运用现实主义的笔触描写其所处的外部环境,同时采用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呈现没有社会根基的主人公的精神漂泊状态。小说中的主人公对个体价值和生命意义的困惑、追寻和体悟,不仅赋予该小说浪漫主义色彩,而且令其逸出了传统流浪汉小说重外部世界的写实性描写的边界。

奥吉以超验主义者爱默生所倡导的独立自主的个人主义为行为准则,为了保持自我本质、寻求理想的生活方式,不断地逃离周围的实利主义者,却一次次地落入他们的陷阱,这使得小说的情节结构由一个又一个圆形叙事链连缀而成。然而,这种“出逃—回归—再出逃”的套环式叙事结构,注定奥吉是一个不断地“在路上”的“反英雄”形象,而他的追寻最后也以失败告终。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主人公奥吉既是叙事者“我”,又是体验者“我”。叙事者奥吉(即成年后的奥吉)不无嘲弄地追述体验者奥吉(年轻时的奥吉)——一个富于冒险精神的流浪汉——从20年代到40年代的人生经历,展现其心路历程。贝娄将奥吉的历险故事戏剧化,用机智风趣的语言描写现实世界,自由地抒发情感,并对人生、社会和道德状况作出价值判断。贝娄以其独特的喜剧风格,忠实地、不加美化地表现奥吉对浪漫自我的追求,折射出作者站在美国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立场,在“反崇高”“反英雄”时代对道德观念、个人价值和生存意义的哲理性思考。

在贝娄看来,作家可以通过喜剧形式将 19 世纪文学作品中的“浪漫的自我”传承下来。在20 世纪的美国,喜剧在多年缺席后复归,因而作家应该喜剧性地表现弥足珍贵的、独特自我的浪漫主义的主题。[3] 贝娄希冀用喜剧形式将人们从盛行的悲观主义气氛中解脱出来,通过理性的喜剧精神来反拨现代文学中普遍存在的悲惨的狂欢,肯定个人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给予人们活下去的勇气。“不论我们在存在主义的形而上学、现代心理学、马克思主义或象征主义的逻辑之后,最终决定个人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切记:现在比以前有更多的个体生命,而且某些生产革命也使这些生命的存在成为可能,这是唯一正确的,也是合理的。”[4] 在《奥吉·马奇历险记》中,贝娄采用流浪汉小说这一文学样式,对当代文化进行精妙分析。小说通过连续的激烈行动来讲述主人公悲剧性的冒险故事,展现现代人对浪漫的自我的追寻。为了呈现人物的心理空间,全知叙事者像一个能洞察外部世界与人物内心世界一切复杂情况的评论员,与读者进行饶有趣味且极富哲理的交谈,揭示驱使主人公采取某种行动或终止某种行动的个人原因或社会历史原因。而这个言辞诙谐、观察细微的评论员其实是贝娄的替身或“第二自我”,他代替作者对所观察到的一切进行评论,以传达作者对社会生活和个体生存意义的穷思苦索,对唯利是图的实用主义者的精湛嘲弄,以及对命运多舛但仍怀揣希望的主人公的深切同情。贝娄在去个体责任、道德虚无的社会背景下,对独立自主之个体和个体之生存意义的哲理性思考,对个体的独特性、精神追求和道德品性的强调,赋予其作品丰富的思想性和超验主义色彩。

基于此,本章从个人主义、家园叙事和反英雄形象三个方面,分析贝娄对奥吉这个独立自主、敢于冒险的“现代美国亚当”形象的塑造和对奥吉的人生历险的悲剧性情节的喜剧化处理,揭示贝娄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及其肯定个体的生命价值、精神可完善性与独特性的超验主义思想,并指出贝娄关于个体既要保持自我本质又要融入社会的思想矛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