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传统”与“大传统”

对民初文学来说,“传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一方面,“传统”并不是仅仅存在于历史中,存在于过去,同时也存在于“现实”中,存在于“当下”。正如黑格尔所言:“传统并不是一尊不动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离开它的源头愈远,它就膨胀得愈大。”[7]我国的“传统”也是如此,一些文学“传统”,尤其是小传统,就存在于民初文学中;另一方面,“传统”通过创造性转化,被纳入“当下”,被纳入民初文学中,它既包括小传统,又包括大传统。有学者在论述传统文学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转变中的作用时,认识到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这种转化既体现在笑话、轶闻、答问、游记、日记和书信等被引入小说,又体现在“史传”和“诗骚”对中国小说的影响。[8]在以“诗文”为正宗的传统文学体系中,笑话、轶闻等属于小传统,“史传”和“诗骚”属于大传统。

“小传统”与“大传统”是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在《农民社会与文化》一书中提出的重要概念,用来阐释两个不同层次的文化。小传统是指在农村中多数农民所代表的文化;大传统是指以城市为中心,社会中少数上层人士、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文化。他指出:“在某一种文明里面,总会存在着两个传统。其一是一个为数很少的一些善于思考的人们创造出的一种大传统;其二是一个为数很大的、但基本上是不会思考的人们创造出的一种小传统。大传统是在学堂或庙堂之内培育出来的,而小传统则是自发地萌发出来的,然后它就在它诞生的那些乡村社区的无知的群治的生活里摸爬滚打挣扎着持续下去。”[9]其后,不少学者根据各自的研究对象对这一概念进行修正,欧洲学者使用“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台湾李亦园使用“雅文化”与“俗文化”。笔者则把中国文学传统区分“小传统”与“大传统”,以及在演变过程中“小传统”与“大传统”的相对性,凸显与“大传统”相对应的“小传统”。例如,我国传统诗文在传统文学体系中属于“大传统”,而在民初文学中则衰变为“小传统”;小说在传统文学体系中属于“小传统”,而经过晚清小说界革命,则在民初文学中新变为“大传统”,这是从文体上来说的。若从内容和艺术形式来看,从与五四小说的对比来看,作为通俗文学的民初小说仍然属于“小传统”。这就是“小传统”与“大传统”的相对性。从文学结构来看,“小传统”与“大传统”也很分明。相对于五四新文学这个“大传统”,主要由通俗文学、讲唱文学、谐隐文学等所组成的民初文学可谓“小传统”。在民初文学内部,除了传统诗文与小说在“小传统”与“大传统”中的相对性外,通俗文学、讲唱文学、谐隐文学等则一直属于“小传统”。由此看来,民初文学基本上属于文学“小传统”。

文学“小传统”往往被文学“大传统”所遮蔽,缺乏足够的重视。以“小传统”为主体的民初文学更是如此,它往往受到新文学家的大肆攻击,以至于长期得不到客观而公允的评价。然而,文学“小传统”自有其价值和意义。颇有意思的是,作为新文学家的周作人,在文艺论争层面上,对作为通俗文学的民初文学的抨击不遗余力;在学术层面,在社会效应上,对通俗文学和民间文学给予很高评价。他认为,文学的范围很广,包括民间文学、通俗文学与纯文学三部分。普通所讲的文学是很小的纯文学部分,而民间文学、通俗文学都被忽视了。通俗文学与民间文学略有相同,如古时神话与传说,民间歌谣等,都是这一类的文学,这类文学包括戏剧(看的或听的)、唱书(如唱小曲之类)、说书(有声调、讲故事、与看不同)与小说(全为读的)。“要讲文学史,非从这一方面去找不可……我们研究文学,单看一方面是不够的,老庄孔孟,不过代表中国思想的提高一点,但不能代表中国民众思想的总数与平均数。这是,从各方面整理一下就可以看出来。先整理下等东西,才可以再去从事纯文学的研究。其他如文化史的研究亦非放大范围研究不可。”我们不能仅仅注目于纯文学,还必须注目于通俗文学和民间文学,“通俗文学不但可以表现国民性,它还可以表现一切思想。纯文学是不能代表全民众的思想的,也没有什么大的力量。我向来主张文学无用与无效。老庄孔孟是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的。……至于通俗文学,民众读了,其思想自然会发生一种变化,所以我们当有深切的注意才好,这样,才可以看出中国人的大部分的思想来”[10]。周作人深刻地认识到通俗文学与民间文学的价值和意义,这值得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我们不仅要研究以纯文学为代表的文学“大传统”,还要研究以通俗文学和民间文学为代表的文学“小传统”,因为“大传统”远离民众,对社会没有发挥多大作用。而“小传统”则亲近民众,极大地影响民众的思想,能够反映大部分人的思想状况。作为“大传统”的五四新文学与作为“小传统”的民初文学在当时为民众所接受的状况能够反映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