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礼记正义》研究的学术意义

阮元认为“士人读书,当从读经始,读经当从读注疏始”,指出古人读书治学之门径;又批评“空疏之士” “高明之徒”曰:“读注疏不终卷而思卧者,是不能潜心研索终身,不知有圣贤诸儒经传之学矣。”[31]皮锡瑞曰:“今之治经者,欲求简易,惟有人治一经,经主一家;其余各家,皆可姑置;其它各经,更可从缓。”[32]又曰:“治经必宗汉学。”[33]中国学术,汉学宋学双峰并峙,其桥梁乃六朝隋唐之义疏学,而六朝以来儒学又汇聚于《五经正义》。潘重规曰:“余尝以为六朝义疏之学,百川并流,而以唐人《正义》为壑谷。盖六朝义疏之制,实汉学之津梁;而唐人经疏,又六朝经说之总汇。唐疏之底蕴明,而后六朝之经说出。”[34]道出研治《正义》的重要学术史意义。本书以孔颖达《礼记正义》为研究对象,借助郑注、孔疏读通《礼记》,然后研读《周礼》 《仪礼》,打通“三礼”学。

(一)《礼记正义》集唐前《礼记》学之大成

唐太宗“又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35]。后世虽有仿效者,如王安石等修《三经新义》、胡广等修《四书五经大全》、康乾时代钦定《七经义疏》等,成就较之《五经正义》皆大为逊色。《礼记》由“记”而跻身“经”,尤赖郑、孔之功。

《礼记正义》面世以来,学界虽偶有贬低之词,但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尤以清儒推崇备至。李光坡曰“诸经注疏,共最《礼记》”[36],齐召南曰“郑注既精,孔氏与贾公彦等又承南北诸儒后,斟酌于皇熊二家,讨论修饰,委曲详明,宜其书之垂世而行远也”[37],李调元曰“盖说《礼记》者,汉唐莫善于郑孔,而郑注简奥,孔疏典赡”[38]。郑注、孔疏,珠联璧合,迄今仍堪称《礼记》学最杰出之著述。《四库全书总目》曰:“采摭旧文,词富理博,说礼之家,钻研莫尽。譬诸依山铸铜,煮海为盐。”(《礼记正义》六十三卷条)[39]清代学术繁荣,礼学尤盛,清儒新疏《十三经》,而《礼记》 《穀梁传》无新疏。《礼记》学著述,尤以孙希旦《礼记集解》、朱彬《礼记训纂》最为杰出,然而整体成就皆不及孔氏《正义》。章太炎曰“至清世为疏者,……惟《礼记》 《穀梁传》独阙。将孔疏翔实,后儒弗能加”(《清儒》)[40],又曰“‘三礼’郑注之后,孔、贾之疏,已为尽善。清人以贾疏尚有未尽,胡培翚作《仪礼正义》,孙诒让作《周礼正义》。由今观之,新疏自比贾疏更精。《礼记》孔疏,理晰而词富,清儒无以复加,朱彬作《训纂》,不过比于补注而已”(《国学略说》)[41]。黄侃曰:“孔疏虽依傍皇疏,然亦时用弹正,采摭旧文,词富理博,说礼之家,钻研莫尽。故清世诸经悉有新疏,独《礼记》阙如者,亦以襄驾其上之难也。”[42]所论甚是。

孔氏《礼记正义序》曰“据皇氏以为本,其有不备,以熊氏补焉”[43],实则博采两汉以降《礼记》学以及当世陆德明《经典释文》、颜师古《五经定本》成果,体现出海纳百川的襟怀。马宗霍曰:“ 《礼记》郑注已详实,疏复广援古《左氏》说、《公羊》说、《周礼》说、《五经异义》及郑氏、张逸、赵商答问,一一疏通而证明之。而卢植之《礼记解诂》、郑氏之《丧服变除》、阮谌之《三礼图》、射氏之《音义隐》,亦复触类引入。故能词富理博,使说《礼》之家钻研莫尽。又如疏《缁衣》而疑《孝经序》非郑氏作,足为陆氏《经典释文·叙录》言《孝经注》与郑注《五经》不同之证;疏《乐记》而谓《乐记》入《礼记》在刘向前,足见《隋书·经籍志》言马融增益三篇之误。斯又因事而陈,堪资考旁证者已。”[44]孔疏主要做了以下工作。

1.对《礼记》及具体篇目文本内容发凡起例:考据《礼记》作者和成书以及具体篇目的作者和成篇问题;就《礼记》一书的性质、主要内容以及具体各篇的题旨、要义展开论述或归纳;对《礼记》部分篇目进行结构分析,总结文法义例。

2.对《礼记》及其郑注精心校勘,包括文献讹误、脱文、衍文、倒文、不同句读、异文以及多重讹误等众多问题一一校勘;不仅校正其误,还分析其因,总结方法,考稽文献依据。

3.对《礼记》及其郑注进行详赡训诂,从释词、释句、释段和释篇四个层面对《礼记》进行详尽训诂;其释词以义训为主而辅以声训和形训。孔疏解经疏注方法灵活,体式多样,且从侧面、反面力补经、注阙遗。

4.对“三礼”名物与礼制进行详尽考据,于礼之起源、名物、礼制、历史(传说)人物等,皆有考证发明。所考名物,范围极广,涵盖天文、地理、人事三大类;所考礼制,涵盖吉、凶、宾、军、嘉五礼。孔疏考据,贯通“三礼”,出入经、史、子、集,比勘诸家,择善而从。

5.在净化儒学、宣扬儒家伦理道德、强调以礼治国等多方面,提出深刻见解与宝贵思想,自觉服务于“大一统”的时代政治需求。孔疏善于阐发义理,积极宣扬“大一统”思想,“非但详于考典制,其说性理亦甚精”[45],尤其于《中庸》 《大学》 《乐记》 《礼运》 《学记》等篇,阐发义理精深透辟。

6.孔疏解经疏注,“实贯串‘三礼’及诸经”[46],以“三礼”互证,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疏通郑玄《礼记注》,同时辨正、疏解《周礼注》 《仪礼注》,意欲由“一记”而通“二经”,借一经而通诸经。

在《礼记》学史上,《礼记正义》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郑注简奥,孔疏典赡,彼此互补。孔疏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有利于把握郑氏礼学渊源与汉以来礼学发展情形。研究《礼记》由孔氏《正义》入手,是一种正确的选择。

(二)《礼记正义》“学术缺陷”之辨析

《五经正义》诞生之初即有批评之声,时太学博士马嘉运以“ 《正义》颇多繁杂,每掎摭之,诸儒亦称为允当”[47]。概言之,古人指责其有“彼此互异” “曲徇注文” “杂引谶纬”之失[48],今人则责其束缚了学术的发展自由。

皮锡瑞辩曰:“案著书之例,注不驳经,疏不驳注;不取异义,专宗一家;曲徇注文,未足为病。谶纬多存古义,原本今文;杂引释经,亦非巨谬。惟彼此互异,学者莫知所从;既失刊定之规,殊乖统一之义。……官修之书不满人意,以其杂出众手,未能自成一家。……《正义》奉敕监修,正中此弊。颖达入唐,年已耄老;岂尽逐条亲阅,不过总揽大纲。诸儒分治一经;各取一书以为底本,名为创定,实属因仍。书成而颖达居其功,论定而颖达尸其过。究之功过非一人所独擅,义疏并非诸儒所能为也。”[49]日人本田成之亦为孔氏开脱曰:“手续既繁,一书分任,其‘彼此互异’是势所必然的。” “疏主要是把注疏通,而注,近处即南学、北学,远处即今文、古文的师法乃至家法,所以比较本文利害观念强,虽是无理不能不曲循了。又疏有一种彻底说明的必要,为了说明,自然谶纬之说也不能不引入。注中既有谶纬,经文也是有的,所以这是不足咎的。”[50]所论皆未中肯綮。吕友仁悉心考察《五经正义》文本,指出其“在处理谶纬问题上有‘各从其家而为之说’之例”[51],而且,孔氏本人对于谶纬诸说基本持质疑甚而否定态度,并借助王肃之义批驳郑玄所引谶纬[52]。前人不识,故有诸多非议。

陈寅恪尝云:“唐太宗崇尚儒学,以统治华夏,然其所谓儒学,亦不过承继南北朝以来正义义疏繁琐之章句学耳。又高宗、武则天以后,偏重进士词科之选,明经一目仅为中材以下进取之途径。盖其所谓明经者,止限于记诵章句,绝无意义之发明。故明经之科在退之时代,已全失去政治社会上之地位矣。”[53]或认为《正义》奉行“疏不破注”,“末流所及,以致‘讳言服、郑非’的情境。不仅以‘疑经’为背道,而且以‘破注’为非法,严重桎梏、束缚了学术界的思想,使以经学为载体的儒学陷入烦琐和僵化”[54]。所论有合理之处,然亦失之偏颇。吕友仁指出:“既有‘疏不破注’,又有‘疏可破注’,二者兼备,这才合乎孔颖达编撰《五经正义》时的原始设计。”[55]而且,因为“疏不破注”,故有保存文献之功。皮锡瑞认为清儒“有功于后学者有三事”,第一即辑佚书[56]。清代辑佚学成就前无古人,《五经正义》为辑佚的重要资源,唐前经学著作因《正义》出而有所散佚,又因《正义》得以保存而凤毛麟角。

至于《礼记正义》,其鲜明的学术特点是标举郑氏礼学,最大缺陷也在于遵从郑氏以《周礼》解说《礼记》。朱熹曰:“看汉儒注书,于不通处,即说道这是夏、商之制,大抵且要赖将去。”[57]杨天宇指出:“郑注‘三礼’的最大错误,就在于笃信《周礼》为周公所作,从而笃信《周礼》为周制,而以他经如《礼记·王制》等不与《周礼》同者,为殷制或夏制。实际上,这是党于古文家立场之毫无根据的臆说。……更有甚者,郑玄因确认《周礼》为周制,反把他经中确为周制之遗迹者,指为殷制或夏制。”[58]孔疏以郑君为准绳,所谓“礼是郑学”[59],难免以讹传讹。陈澔批评曰:“郑氏祖谶纬,孔疏惟郑之从,虽有他说,不复收载,固为可恨。”[60]故研治《礼记正义》,当博览群言,悉心辨析,不可轻易蹈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