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一 研究意义及研究问题

(一)研究意义

自秦始皇统一中国至于汉武帝遵从董仲舒策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秦汉之际这一时段在中国政治史和政治思想史中显得尤为关键。从政治制度大致演变趋势观之,虽则有霸王项羽分封十八诸侯王的“回光返照”和汉初“七国之乱”郡国并行的插曲,然郡县制代替分封制终究成为中国政治史演进的必然理路。郡县制的最终确立,奠定了中国传统政治结构中央与地方关系的总基调,一个单一制的大一统国家成为传统中国的基本影像。不仅如此,汉承秦制使得秦汉之际的政治变革,在褪去王朝鼎革的表层油彩后,实则政治的延续性更为深刻。转向政治思想一面,自孔子设坛讲学开启私学以来的百家争鸣学术气象,经由汉初百家余绪的小规模争论后,终结于“天人合一”的政治大一统局面。绵延春秋战国几百年的学术争鸣,总归于一时一地,大有“千里来龙,于此结穴”的韵味。总之,秦汉之际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思想演绎趋势,就是放眼于整个君主政治时期,亦十分关键,值得探索。

从近人对秦汉之际的学术研究言之,则往往将之看作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潮的鼎革之处,是具有划分两个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重要节点。即以萧公权所著《中国政治思想史》言之,其以秦汉为界,将先秦春秋战国时代划为“封建天下之思想”,亦是中国政治思想的“创造时期”;而将秦汉以至明清划为“专制天下之思想”,是为中国政治思想的“因袭时期”和“转变时期”。[1]以秦汉为节点的用意十分明显。以学术思想言之,冯友兰在其所著《中国哲学史》一书中将中国思想史中分为二,划为“子学时代”和“经学时代”:“儒家之兴起,为子学时代之开端;儒家之独尊,为子学时代之结局”[2],“上篇谓自孔子至淮南王为子学时代,自董仲舒至康有为为经学时代”[3]。无论哪种划分方法,均是以秦汉之际作为划分节点。鉴于此一时期的重要地位,有学者主张将秦汉之际这一时段单列出来,以“后战国时代”冠之,并作为性质独立的时段划分出来。[4]凡此种种,无不显示了秦汉之际在学术研究中的重要地位。

然而,与之极不相称的是,对秦汉之际的学术研究呈现出一定的缺位和空白。相较于对先秦诸子学和两汉经学的热衷不同,两座学术高峰之间的“鞍部”则相对落寞。当然,学者们不可能绕过这一时段,但也没有过分留意这一时段。尤其是将之看作为先秦诸子学和两汉经学的过渡阶段和承继状态,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这是我们得以继续进行深入研究的立足点。然而,我们又不可能将秦汉之际近百年的政治思想逐一检览,遂而只得采取窄小切口进入,从一个研究视角深入。这里,我们仅选取汉初文献《韩诗外传》为案例,通过剖析其文本所蕴含的内在政治思想结构,来透视和彰显学术演变的整体趋势,并集中于探究王权主义思想在汉初时期的逻辑演绎。

西汉初年,传授《诗》者,计有四家,齐、鲁、韩、毛。前三家均立于学官、设置博士,是为两汉《诗》学主流。后《毛诗》独秀,代“三家诗”而成诗之主流,后遂无问齐、鲁、韩诗者,以致逐渐亡佚。《隋书·经籍志》载:“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5]虽则后人亦有整理三家诗者,但多为《毛诗》附骥,常从校勘诗文角度言之。仅存有的《韩诗外传》[6]一书亦以《毛诗》标准目之为“其书杂引古事古说,证以《诗》词,与《经》义不相比附,故曰《外传》。所采多与周秦诸子相出入。班固论三家之《诗》,称其‘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殆即指此类与”[7]。又言“《汉志》以《韩外传》入《诗类》,盖与《内传》连类及之。王世贞称‘《外传》引《诗》以证事,非引事以明《诗》’,其说至确。今《内传》解《诗》之说已亡,则《外传》已无关于《诗》义,徒以时代在毛苌以前,遂列为古来说《诗》之冠,使读《诗》者开卷之初,即不见本旨,于理殊为未协。以其舍《诗类》以外无可附丽,今从《易纬》《尚书大传》之例,亦别缀于末简。”[8]可见,《外传》传统上一直被认为与诗之本义无关。因之,从研究经学、诗学的传统角度言之,大都较少与之足够的关注。曹础基在《韩诗外传译注·序》中亦云:“搞哲学的感到它理论不够系统,搞历史的认为它不真实可靠,搞诗歌文学的嫌它对《诗经》的解释大失原意。”[9]故而,近人对之亦较少重视。

然而,正是《外传》“引诗以证事,非引事以明诗”这一特征,使得我们得以了解汉初传诗者本人的思想倾向,就学术思潮的研究而言,确乎为一桩幸事。又,汉初三家诗均已荡然无存,《外传》独存的价值十分明显,对其中所反映出的汉初政治思想进行挖掘,无疑具有较大的学术意义。尤其是,其正介于汉初“百家余绪”的争鸣时期和“春秋大一统”的统一局面之间,政治思想的融合、争锋因《外传》的存在而得以窥见,对《外传》的研究正可弥补这一空白。但就目前的研究成果而言,以《外传》为研究主题,并对其中的政治思想进行系统性阐述者较少。因之,对《外传》中的政治思想进行研究十分必要。

(二)研究问题

本书研究的问题是王权主义思想在秦汉之际的演变动向和历史形成,归结点为对王权主义思想发展形成的运行过程作解剖。故而,本书立足《外传》这一文本而不仅限于文本,从中提炼出基本主题和基本问题,将之放入秦汉之际这一历史范围内,透视汉初士人的政治观念变迁及对基本政治问题的回应,总结汉初士人的政治思维特点和政治策略。

《外传》依托《诗经》而存在,因其并非完全为章句训诂之书,对诗句的理解和解释比较自由,不必拘泥于诗之原意,故而加入了作者韩婴的许多思想。如此,我们就可以《外传》为窗口进一步透视其所反映的汉初政治思想。这是将韩婴与《外传》置于整个汉初历史背景的基本缘由。韩诗早在文帝时期即已立为官学,韩婴即为“韩诗”博士,因此,《外传》中的思想必然会反映当时的政治思想变化和政治文化形态。如何透过《外传》文本分析,理出其中的逻辑理路,尤其是韩婴对当时政治问题的提炼、解读及其相应的对策方略,这是研究的第一个关注点。以之为基础,将《外传》与同时代的其他论著作比较,抽出时代政治主题、还原“百家余绪”时代的思想镜像亦是该关注点的题中应有之义。

从《外传》体例言之,其由310章集结而成,通过分类归纳总结出基本主题,并以之为纲目转化为各个章节主题,是该研究的第二项基本任务。立基于基本主题,将《外传》思想立意,与先秦诸子所倡导的学术主张相比照,则能就其中基本异同,研判出《外传》对先秦学术的继承与革新之处,继而得出《外传》在这一思想演变谱系中的相对位置,是为《外传》的政治思想史地位。这是该研究的重点难点和得出进一步结论的基础,亦是较为棘手之处。故而,所费笔墨较之其他为多。以本书基本成文概貌言之,则政治思想间的比照、辨析,往往离析自成一节一目,由此可以看出对这一问题重视之所在。

鉴于本书的政治学视角和理论进路,必然谋求探索《外传》在政治学理论层面的研究意义。一方面,这需要与《外传》的基本篇章立意相通,并将基本篇章依从一般政治学理论的逻辑结构进行谋篇布局。另一方面,又需要化零散为整篇,集腋成裘,将各个章节方面所显现出的分散意蕴,连缀成一个政治主题。这亦是一个难点所在,更是本书得以最终成立、成型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