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官家今日下了旨意,命知扬州吕颐浩加紧修缮城池!”
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雀跃,从枢密院签押房的窗棂外飘了进来,外面廊庑下,几个官员的脚步声急促。
“扬州?这么说,‘巡幸东南’已是铁板钉钉了?”
另一个声音透着如释重负,话语里还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还有发运副使李祐,也被任命为随军转运使,这阵仗,怕是动身就在眼前了!”
“可不是嘛!应天府这地界,四面漏风,成日里提心吊胆,早该挪挪窝了!还是江南好,鱼米之乡,又有长江天险……”
声音逐渐飘远。
陈南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这两天秋老虎肆起,枢密院的签押房内,更是闷热难当,身上的袍服黏腻得难受。
扬州!
修城!
转运使!
之前的太学释奠,张俊的淮甸屯田,都只算小石子投湖,涟漪一过,水面依旧。
黄潜善、汪伯彦这两贼,依旧稳坐钓鱼台,一步步将这风雨飘摇的朝廷,推向南逃的深渊。
如今,连官家也正式下旨,为“南巡”做起了具体的准备!
扬州那边吕颐浩奉旨修城,李祐做了随军转运使,孟忠厚要去奉迎太庙神主……桩桩件件,齿轮咬合,已然开始转了。
扬州修城的消息,怕只是一个开端。
陈南端起桌上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寻了个借口出门,匆匆离开了令人窒息的枢密院签押房。
他没有去御史台寻陈东,那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需要先确认这个消息的真伪,看看朝廷是否已经将此事公之于众。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脚步一转,朝着宫城外专门张贴皇榜的告示栏走去。
还未走近,便已看到告示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陈南的预感,很快便成了现实。
一道措辞冠冕堂皇的诏书,赫然张贴在应天府的各个告示栏前。
诏书宣称,体恤国事艰难,为策万全,官家决定“巡幸”四方,以安抚军民,体察民情。
巡幸的范围包括了荆、襄、关、陕、江、淮等广大地区,几乎涵盖了半个大宋。
诏书中特别强调,此次巡幸务必“因陋就简”,官家的饮食“不事丰美”,沿途的驿站亭传“仅备风雨”,桥梁舟船“取足济渡”,道路“毋治”,地方官吏“毋出”,严禁骚扰百姓,违者“重置于法”。
这一番话说得是何等体恤民情,何等克己奉公!
然而,诏书的后半段却话锋一转,着重强调:“惟军马刍粮,必务丰洁,将士寨栅,必令宽爽。”
“因陋就简?饮食不事丰美?”旁边一个干瘦的老秀才,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嘿然冷笑,“说得比那庙里的和尚念经还好听!前面说得这般清汤寡水,后面却要军马粮草丰洁,将士营寨宽爽!嘿嘿……”
“可不是嘛!”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也凑了过来,“咱们老百姓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官家倒好,这是要换个风水宝地享清福去喽?”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你!”旁边有人连忙提醒。
“怕什么?!”货郎梗着脖子,“朝廷都不顾咱们死活了,咱们还怕说几句实话?我看啊,这应天府是待不住了,金人还没打过来,咱们就先被自己人折腾死了!”
“说的是啊,前些日子刚听河北的亲戚说,马忠那个缩头乌龟,拥兵不前,被官家轻轻罚了一下就没事了,看来朝廷是真不管北方了……”
“东南那边也不太平,听说杭州、秀州那边闹匪闹得厉害,官兵都哗变了……”
“唉……这世道……”
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着,叹息着。
陈南默默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它用“巡幸”的名义,掩盖了逃跑的实质;用“因陋就简”的幌子,安抚了民心,却又为南逃的军队准备好了充足的后勤保障。
黄潜善、汪伯彦,果然是玩弄权术的老手!
他转身离开人群,脚步沉重。
回到枢密院签押房里。
破局,必须破局。
黄、汪二人最大的依仗,无非是不断向官家灌输北地已糜烂不堪、无可救药的论调,
官家又年轻,亲历过靖康的惨事,对金人怕到了骨子里。
要让官家,让朝堂上那些还未完全泯良心的人、尚存一丝血性的人,看到北边并非铁板一块,抵抗金虏,也非全无指望。
他移开目光,落向桌案一角,那里有几份关于河北、河东军情的零散塘报。
黄、汪他们筛过的东西,多半是败仗、乱象,义军也成了“流窜滋扰”。
可缝隙里,总有些火星子。
河北招抚使张所,河东经制副使傅亮。
这两个名字在他脑中盘旋。
史书上对这二人评价不低,都是铁了心要抗金的,只眼下正被黄、汪死死压着。
若能让他们,将北地真正的抗金情形,那些被刻意抹掉的血战,那些悄然壮大的义军队伍,直接递到官家面前……
手心渗出些汗。
张所、傅亮本就是黄、汪的眼中钉,让他们上密奏,等于把他们往火坑里又推了一把。
一旦事泄,或是官家不信,那后果……
奏疏如何绕过黄、汪的眼线,送上去?官家信是不信?黄、汪二人又会如何反扑?
每一步,都悬得很。
可一旦成了,哪怕只是让官家心里对黄、汪那套“北方必败”的说辞生出丁点疑影,便能多争些时日,多些变数。
干了!
他不再多想,从案卷底下抽出一张不起眼的信笺。
纸张的边缘有些毛糙,是他平日里练习书法时裁下的边角料,不引人注目。
他不能,也没有资格直接给张所、傅亮这等级别的封疆大吏下达任何指示。
那太僭越,也太容易暴露。
他只能旁敲侧击,以一个身在京中、忧心国事的下层官员的口吻,隐晦地向他们点明朝中南迁大局已定。若想挽回,唯有将河北、河东义军抗金的真实战况,特别是那些能提振士气的胜绩,如某地斩获、某部已成气候,以密奏急呈,或有万一。
“密奏”二字,他下笔极重,又添了句,务必详述细节。
如何送出去?
兄长陈东那边,或许能通过王珪搭上张所,可太慢,也太绕。
他扫了一眼枢密院内负责文书流转的吏员们,又望了望宫城的方向。
黄、汪的势力再大,这枢密院的文书传递,宫里的内侍往来,总不可能处处都是铁桶。
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甘同流合污的,或是有那么一两个……可以用些手段的。
他将写好的信笺仔细折好,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又理了理微皱的袍袖。
后背的中衣,已被冷汗浸了个透。
他端起桌上一份寻常文书,起身朝着院中走去,脚步如常。
刚到廊下,迎面撞见一个吏部的小官,约莫三十岁年纪,尖嘴猴腮,正是吏部主事刘锴。
此人陈南有些印象,素来与黄潜善那边走得颇近,是个趋炎附附势、惯于溜须拍马的角色。
那刘主事一见陈南,脸上立刻堆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拱了拱手。
“哟,这不是陈编修吗?这是要去何处?瞧你这额上的汗,里面热得紧吧?陈编修年轻有为,深得枢密相公赏识,前途无量啊!”
他眼神在陈南脸上滴溜溜一转,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探究。
陈南心中一凛,知道此人是黄党眼线,面上却不动声色,也回了一礼。
“原来是刘主事。是啊,暑气未消,公房里人又多,出来透透气,顺便送份文书。倒是刘主事,行色匆匆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反将一军,想探探对方的来意。
刘主事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也没什么大事,奉黄相公之命,来枢密院取几份河北的军情简报,相公说要亲自过目,看看北边那些不识时务的家伙,又在如何虚耗国帑。”
他说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陈南手中的文书,以及他那只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手。
陈南心中暗骂老狐狸,脸上笑容不减:“原来如此。黄相公宵衣旰食,为国操劳,实乃我辈楷模。下官这里还有些琐事,就不打扰刘主事了。”说罢,他微微颔首,便要错身而过。
“陈编修请留步。”刘主事却不依不饶,又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要贴到陈南身上。
“方才见编修神色凝重,莫不是为了北方战事忧心?也是,如今这局势,唉……不像咱们江南,安稳哪!听说吕知州在扬州大兴土木,想来官家圣驾不日便可南幸,到时候,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能跟着松快松快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小眼睛不住地打量陈南的反应。
陈南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和警惕。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大宋臣子,为国事忧心,乃是本分。刘主事若无他事,在下先行告退。”
他语气转冷,不再与此人虚与委蛇。
刘主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讪讪一笑,知道再纠缠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只好侧身让开道路。
“陈编修慢走,改日得闲,再登门拜访,向编修请教公文之道。”
陈南不再理会,径直穿过庭院,心中却更加坚定了尽快将信送出的念头。
连刘锴这种角色都开始如此明目张胆地打探,可见黄、汪二人对朝局的掌控,以及对异己的防范,已经到了何等严密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