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官家赵构坐在御座上,有些疲惫。
连日的朝会,充斥着关于南迁的争论、各地混乱的军情以及大臣们明里暗里的攻讦,让他心力交瘁。
黄潜善和汪伯彦一唱一和,描绘着北方的人间炼狱和江南的鱼米之乡、天堑之固,几乎让他下定了决心,早日离开这人心惶惶的应天府。
今日,御座之下,气氛却有了些微妙的转变。
几份来自河北和河东的加急密奏,竟绕过了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层层关卡,由两名官家平日倚重的内侍,直接呈到了御前。
赵构拆开封漆,展开奏疏,起初只是随意翻看,然而越看,眉头便锁得越紧,脸上渐渐浮现出惊疑。
“河北招抚使张所密奏……五马山义军,聚众已达十万?与金贼周旋数月,屡有斩获?”赵构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大殿每一个角落。
“河东经制副使傅亮密奏……泽、潞一带红巾军,神出鬼没,竟于月前袭扰金贼西路帅完颜宗翰大营,虽未得手,亦使其辎重受损,军心动摇?”
此言一出,殿下群臣顿时一片哗然。
十万义军?红巾军夜袭宗翰?
这些说辞,与他们平日从黄潜善、汪伯彦口中听到的“北方糜烂、义军皆是流寇”的版本,大相径庭!
黄潜善与汪伯彦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那里看到了些许慌乱。
这张所和傅亮,两个不识时务的蠢货,竟敢越过他们,直接向官家递折子!
“官家!”黄潜善急忙出班,他习惯性地捋着那撮山羊须,脸上堆满了忧虑。
“此乃虚报战功!断不可信!五马山那等穷山恶水,何来十万大军?分明是张所为求自保,信口雌黄!至于红巾军,不过是些饥民流寇,袭扰大营之说,更是天方夜谭,恐怕是傅亮此人夸大其词,意图邀功!”
“黄相所言极是!”汪伯彦紧随其后,语气沉痛。
“官家明鉴,张所、傅亮二人,久在河北、河东,与地方勾连颇深。如今朝廷有意精简冗员,裁撤招抚司、经制司此等糜费钱粮的衙门,他们心怀不满,故而编造此等谎言,意图蒙蔽圣听,阻挠朝廷大政!其心可诛!”
两人一唱一和,试图将张所、傅亮的动机钉死在“心怀不满,阻挠大政”的桩子上,从而将奏疏的内容贬低得一文不值。
若是往常,赵构或许也就信了。
但今日,不知怎地,那奏疏中详尽的描述——义军的番号、首领的名号、交战的地点、缴获的器械,虽不免有些夸饰,但细节却也罗列了不少。
还有那红巾军袭扰宗翰大营的惊人之举,都让他心中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他想起了不久前太学博士周绾那番“光武中兴”的言语,想起了宗泽在开封整军经武的种种传闻……
莫非北方,真如他们所言,尚有可为?
“五马山义军,具体驻扎在何处?其首领是何人?”赵构抬眼,看向黄潜善与汪伯彦,“张所奏疏中提及,曾遣人联络,可有实证?”
黄潜善神情一滞,没料到官家会抠得这么细。
他支吾着:“这个……五马山地势险恶,往来不便,恐怕……恐怕是传闻失实……”
“红巾军袭扰宗翰大营,此事非同小可。”赵构又转向汪伯彦,“宗翰乃金贼西路统帅,其大营守备何等森严。红巾军若能袭扰得手,绝非寻常流寇。此事,枢密院先前为何未曾上报?”
汪伯彦额角渗出些细汗,连忙躬身:“官家,军情传递,时有迟滞。且红巾军行踪飘忽,虚实难辨。枢密院……也是本着审慎之念,未敢轻信……”
“审慎?”赵构的声线平直,听不出喜怒,“朕倒觉得,是有人不愿意让朕知晓北方的真实情形吧?”
他微微停顿,话锋陡转:“之前两位爱卿屡次建言,河北、河东民心已失,义军不足为恃,建议裁撤招抚司、经制司,以节省糜费。如今看来……此事,是否需要再议?”
裁撤招抚司!
这正是黄、汪二人削弱地方主战派,为南迁清除障碍的关键之举!
官家怎会因为这两份不知真假的密奏,就生出变数?
黄潜善和汪伯彦心头同时咯噔一下。
今日的局面,似乎有些脱离掌控了。
官家的态度,出乎他们的预料。
莫非是南迁之事操之过急,反倒让官家起了戒心?
亦或是张、傅二人的密奏,当真触动了官家内心深处那点不甘?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再强行辩驳,只会弄巧成拙。
“官家息怒!”黄潜善忙跪伏于地,语气恳切无比。
“臣等绝无蒙蔽圣听之念!只是北方战局纷繁复杂,信息真伪难辨,臣等唯恐误报军情,动摇国本,故而……故而有所保留。
至于裁撤招抚司,亦是为集中财力物力,以巩固东南根本。既然官家对河北、河东义军尚存期许,臣等……臣等以为,可暂缓裁撤之事,待查明实情,再做定夺!”
汪伯彦也立刻跪下附和:“黄相所言极是!臣等一心为国,绝无私心!暂缓裁撤,以观后效,实为稳妥之策!”
两人姿态放得极低,将“暂缓”二字说得冠冕堂皇。赵构看着跪在下面的两位重臣,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却也寻不到继续发作的由头。
毕竟,南迁的大方向,他内心深处,仍是倾向的。
“既如此……”赵构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便依卿等所奏,河北招抚司之事,暂缓议处。张所、傅亮所奏各节,着枢密院详查核实,不得再有隐瞒!”
“臣等遵旨!”
黄潜善和汪伯彦如蒙大赦,叩头谢恩,心中却暗自发狠,定要查出是哪个不长眼的在背后捣鬼,竟敢唆使张、傅二人上此密奏!
——
柳荫巷,陈家。
陈东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兴奋,一进院子便对陈南道:“二郎,你是没瞧见今儿朝堂上那热闹!黄潜善跟汪伯彦两个老家伙,脸都绿了!”
今日陈东恰因御史台事务列席旁听,他绘声绘色地将朝会上的变故说了一遍。
“你是没瞅见黄潜善和汪伯彦那两个老贼当时的脸色!铁青!官家那几句问话,简直是戳到了他们的肺管子!哈哈!”
陈南听着,脸上却不见多少轻松,他端起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
“阿兄,这只是开头。捅了马蜂窝,总得防着马蜂蜇人。”
“我明白。”陈东搓了搓手,“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干等着吧?”
陈南放下茶杯,缓缓道:“等,但不是干等。这步棋,只是让他们暂时挪了挪窝,接下来的戏,还得咱们慢慢唱。”
“怎么唱?”
“先让他们自己觉得不舒坦,窝里斗起来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