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裴照野站在御书房外，雪落满肩。萧琰病重的消息已经传遍朝野，这位统治了二十年的帝王，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裴相。“大太监躬身相迎，“陛下等您多时了。“
殿内药香浓郁，混着垂死之人特有的腐朽气息。萧琰半卧在龙榻上，面色蜡黄，曾经锐利的眼睛如今浑浊如死鱼目。
“照野...“萧琰虚弱地招手，“近些...“
裴照野缓步上前，在榻前三步处停下。二十年君臣，他太了解这位帝王——即使垂死，也可能藏着最后一击。
“陛下保重龙体。“
“保重？“萧琰扯出个苦笑，“朕的时间...不多了。“他示意宫人退下，“今日唤你来，是有事相托。“
裴照野垂首：“臣恭聆圣谕。“
“新帝年幼，需你辅佐。“萧琰喘息着，“但朕知道...你恨朕。“
殿内炭火噼啪作响。裴照野抬头，直视帝王：“臣...不敢。“
“不敢？“萧琰突然激动起来，“你书房日日燃着的檀香，祠堂供奉的铠甲...真当朕不知道？“
裴照野不语。檀香囊在袖中发烫，仿佛沈昭临在提醒他小心。
“照野啊...“萧琰语气忽然软下来，“沈昭临...本可以不死的。“
这句话如利刃刺入心脏。裴照野指尖掐进掌心，才忍住没扑上去掐死这个垂死的老人。
“陛下何意？“
萧琰艰难地撑起身子，从枕下取出个锦囊：“看看这个...“
锦囊里是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沈昭临的笔迹：
「臣愿赴死，但求陛下信守承诺，赦裴照野之罪，许其入仕。——沈昭临绝笔」
裴照野眼前发黑。这字迹他太熟悉了，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正是沈昭临的风格。所以西域之行是她与萧琰的交易？用她的命，换他的前程？
“为什么？“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萧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血：“因为她知道...朕必须除掉她。“老帝王眼中闪过一丝愧色，“但她求朕...放过你。“
殿外风雪呼啸。裴照野立在原地，如坠冰窟。二十年来追寻的真相，竟如此简单又残酷——沈昭临用命换了他的仕途。
“那支黑羽箭...“
“莫七擅作主张。“萧琰苦笑，“朕只让她'战死'，没说要虐杀...“
裴照野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如鸦啼：“陛下现在告诉臣这些...是求原谅吗？“
“不。“萧琰摇头，“朕是要你记住...这个位置...“他指了指龙榻，“...是用她的血换来的。“
一句话如雷霆劈下。裴照野踉跄后退，撞翻了香炉。灰烬飞扬中，他仿佛看见沈昭临站在西域黄沙里，黑羽箭穿心而过，而她笑着倒下...
“朕死后...“萧琰喘息加剧，“你会公开她的冤情吗？“
裴照野看着这个垂死的老者，忽然明白了召见的真正目的——萧琰怕他翻案！怕史书记载自己诛杀功臣！
“将军不爱虚名。“裴照野轻声道，“臣...亦然。“
萧琰如释重负地躺回去：“果然...她没看错人。“老帝王艰难地指向书架，“那里...有东西给你...“
裴照野走向书架，在最上层找到个落满灰尘的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道染血的诏书——先帝亲笔，命萧琰“处置沈氏女将“。诏书空白处，有沈昭临的批注：
「臣愿赴死，但求陛下信守承诺。——昭临」
字迹被血染红大半，却依然清晰。裴照野双手发抖，二十年了，他终于拼齐了所有碎片——先帝忌惮沈家，萧琰奉命除害，而沈昭临...用命换了他的平安。
“她...很爱你。“萧琰突然说，“爱到...愿意为你死。“
檀香囊从袖中滑落。裴照野弯腰去捡，却发现香炉灰烬中有东西闪烁——是一枚箭头！黑羽箭的箭头！
“这是...“
“莫七交给朕的。“萧琰声音越来越弱，“说箭头上有秘密...“
裴照野拾起箭头，对着烛光细看。内侧刻着几个北狄文字，极小，需侧光才能看清：
「照野平安」
四个字如刀刻斧凿，瞬间击穿了他所有防备。沈昭临终前，竟还想着他...
“陛下！“大太监突然冲进来，“太子求见！“
萧琰摇头，示意裴照野近前：“记住...位置...她的血...“
老帝王的手无力垂下，眼睛却仍睁着，似有未竟之言。裴照野轻轻为他合上眼睑，拾起檀香囊和箭头，转身离去。
殿外，大雪纷飞。新帝萧珏——萧琰年仅十六岁的长子——红着眼眶站在廊下。
“裴相...“少年天子哽咽道，“父皇...说了什么？“
裴照野看着这个与沈昭临战死同龄的少年，忽然想起她信中的话：“替我看看太平盛世...“
“陛下说...“裴照野轻声道，“要臣...辅佐您开创盛世。“
三日后，先帝大殓。
裴照野作为顾命大臣，主持一切仪典。当萧琰的灵柩缓缓放入陵寝时，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沈昭临的空棺——武将死于疆场，马革裹尸还葬，她却连尸骨都没留下。
“裴相。“礼毕后，萧珏叫住他，“朕有疑问。“
少年天子引他至偏殿，屏退左右：“父皇...真是病死的吗？“
裴照野心头一跳：“陛下何出此言？“
“朕昨夜整理父皇遗物...“萧珏取出封信，“发现了这个。“
信是萧琰亲笔，写给沈昭临的：
「沈卿若自尽，朕保裴照野性命，并许其入仕。否则...诛九族。」
日期正是西域之战前一个月。裴照野双手微颤，所以沈昭临是看到这封信后，才决定赴死的？
“裴相...“少年天子犹豫道，“要公开沈将军的冤情吗？“
裴照野望向窗外。雪停了，阳光照在琉璃瓦上，折射出七彩光芒。他想起沈昭临曾说：“武将死于疆场，幸事也。“
“将军不爱虚名。“裴照野最终道，“陛下若念其功...多抚恤沈家便是。“
萧珏若有所思地点头：“那...裴相会恨朕吗？“
这个问题太像二十年前萧琰所问。裴照野看着少年天子稚嫩的脸庞，忽然明白历史总是循环——萧珏怕他复仇，正如萧琰当年怕沈昭临复仇。
“臣...只恨命运弄人。“
回府路上，裴照野绕道沈府。门庭冷落，唯有祠堂烛火长明。他站在院外，看着沈昭明带着子孙祭拜，终究没有进去。
有些痛，只能独自咀嚼。
丞相府的夜，比二十年前更静。
裴照野独坐书房，面前摊着三样东西：沈昭临的绝笔信、染血的诏书、刻字的箭头。檀香燃尽，余烟袅袅，恍惚间仿佛看见她站在光影里，银甲红袍，眉目如画。
“阿昭...“他轻抚箭头，“我该...为你报仇吗？“
无人应答。二十年来，他习惯了这种自言自语。
取出《平边策》最后一卷，裴照野在烛火上一页页焚毁。火光中，空白处显现出沈昭临的字迹——“裴郎平安“。每一页都有，密密麻麻，像她无声的守护。
最后一页燃尽时，门被轻轻叩响。
“相爷。“老仆低声道，“北疆急报。“
裴照野展开军报，是一份阵亡名单——赵锐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位沈昭临的副将，坚守北疆二十年，最终战死沙场。随信附了个小包，说是赵锐的遗物。
打开布包，里面是块残破的护心镜碎片——正是当年沈昭临那面！碎片背面刻着几个小字：
「照野，活下去。——昭临」
字迹潦草，似在危急时刻仓促刻下。裴照野将碎片贴在额头，冰凉的金属渐渐被体温焐热，仿佛她最后的温度。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裴照野走到院中，任雪花落满肩头。恍惚间，仿佛听见沈昭临在耳边轻笑：
“裴狐狸，你又熬夜？“
转身回屋时，他看见雪地上有一行脚印——小巧纤细，像是女子的靴子。顺着脚印望去，梅树下似乎站着个银甲红袍的身影，但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幻觉。这些年常有。
回到书房，裴照野将箭头、信笺、诏书和镜片收入檀木匣中，锁进暗格。然后取出纸笔，开始写遗表——是时候安排后事了。
“臣裴照野，乞骸骨...“
写到一半，笔尖顿住。他忽然想起萧琰临终的话：“这个位置...是用她的血换来的。“
沈昭临用命换他的仕途，他岂能轻言放弃？至少...要等到萧珏能独当一面，等到太平盛世真正到来。
搁下笔，裴照野添了一炉新香。青烟袅袅中，仿佛看见沈昭临站在光里，对他伸出手：
“裴照野，替我看看太平盛世...“
“好。“他轻声应道，“我们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