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官船在城外洄水湾处抛锚停靠,绵阳县县长袁钧看着眼前岸边密密麻麻的难民,脑壳有点大。他坐在竹椅上,手中的折扇轻轻地敲打着有点酸痛的大胯。
远处是宝龙寺的青砖碧瓦。以前百姓都在附近是山上采樵割草,是他们生火做饭的主要燃料,一两百年过去,已经光秃秃像癞子的瘌痢头。因此,那片寺庙在山上显得很醒目。
更醒目的是河岸边成片看不到尽头的难民所建的窝棚,让这位地方官感到沉重的压力。
隋朝开皇年间,隋文帝杨坚建绵州,绵阳是州府所在地。到北宋时设川峡四路,绵阳属于益州路,首府在成都。川峡四路,分别是益州路、利州路、梓州路和夔州路,再加上三峡,这就是四川得名的由来。
因为绵阳位于成都平原北部,连接川北山区。地势平坦,农耕发达,民间富庶,加上离省会只两百来里,所以自古就是大成都的一部分。
清朝雍正年的时候,绵阳成为直隶州,管辖着下面数县。可惜辛亥之后,绵阳降格为县,但其经济和政治地位却异常重要。四川军界的几位大人物这二十多年中,你来我往,极限拉扯,今天是邓锡侯当家,明天是田颂尧作主,现在轮到刘湘。
袁钧做官早,本在清朝衙门里当差,民国的时候又为新朝服务,在官场兜兜转转,几年前就来了绵阳地区,在安县当了任县长。对,就是出袍哥的那个安县。在一九二九年的时候调任绵阳当县知事,一干就是四年。
四川各大军头你打我,我打你,乱得要命,袁钧不知道接到过多少省主席督军的号令。拿鲁迅先生文章《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里所说,乱也看够了,篡也看够。
早就乏了。
袁县长秉持着一个原则,谁占了绵阳,他就听谁的,征丁征粮收税,干好手里的事就好。反正无论哪个人当家,要想管好这几百里地,都需要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维持。
县长,就是个工作。
不过……这次二刘之战,情形好像和以往的城头变幻大王旗不太一样。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对身边的随从道:“幺哥,老家来信说要建祠堂,还有钱没有,你找人捎两百块回去,我已经老了,这个县长也当不了几年,迟早要回汪洋镇。”不,我这个县长只怕也没几个月好当了。
“郎如老表,现在成都换了主席,你的工资还不知道谁发呢,已经没多少钱了。”幺哥是袁县长的表弟,他自然不知道表哥的心思,恭敬地回答。
袁钧的扇子刷一声打开,上面画着一朵红牡丹,上书“花开富贵”四字。轻摇之中,他摇摇头,面上带着忧虑:“哎,薪俸的事情,成都省那边一直没有说法,刘主席是想把地方上的人都换掉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听官场上的朋友说,和以往的几任省主席督军“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同,刘湘为人刚毅干练,欲要有所作为。这人就怕有理想,一有想法,下面的人就要倒霉。
如果真被免职,将来的生活如何着落?
民国县长的工资都高,拿四川富庶地区来说,县长每月两百块,下面的局长什么的,六十块,普通职员五块,活得滋润。但架不住袁钧家里人多,在老家仁寿县,他有父母高堂,一妻一妾,九个孩子,每天光米粮就得吃二三十斤,天——菩萨诶!
最近天气不好,连续下雨,河滩上的鹅卵石都被洗得发亮,无数窝棚黑压压连绵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尸体和粪便的臭味,即便河风鼓荡也吹之不去。好多灾民挤在窝棚里避雨,即便有官船过来,也只是用呆滞的眼神朝这边看上一眼,连乞讨的力气都没有。
一场大瘟疫已经爆发,大量人口死亡已经不可避免。
这样的流民聚居点在县里还有十余处,散落在各乡镇和村庄,据说所过之处连百姓种在地里的儿菜、豌豆尖都被连根刨了,所过之处,可谓寸草不生,民愤极大,来土矛盾极大。
消息报到成都省,刘湘主席颁下严令,至此瘟疫大起之时,绵阳又是我省交通要冲,地方官吏当设粥厂熬汤药,赈济灾民,务必保一地之安康。本主席以军令治川,地方上若赈济不利,使得民怨沸腾,相关人等绝不轻饶。
施粥,给汤药,那是不可能的,地方上根本就没钱,至于刘主席,和老刘主席打了那么长时间,也屎干尿尽,发这道军令,纯粹就是浪费笔墨。
袁钧是老于官场的人,知道以刘湘的性格不会无的放矢,拿着省主席令看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些门道,省主席在稳住成都局面后,把手伸向地方,以前的官员都要拿掉,换成他自己的人。
现在只需一个借口。
而借口来得恰好,川北大疫,灾民朝南边涌来。虎烈拉病毒何等吓人,如果在县境内传开,甚至传去德阳成都,自己的官儿就当到头了。
于是,袁钧就召集乡绅们开了两天会,让大伙儿出人出枪,把路给封了。你们要死,死江油、梓潼、剑阁那边,只要我这里没事,问责也问不到本县头上。
西门这里正是其中的关卡之一,很多流民都被挡在这里。
袁钧今天乘船过来,主要是想清点一下这个流民聚集点有多少人口。此刻,他抬头看去,只见得,好多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好多人蹲在上哇哇呕吐,更多的是解了裤带在路边拉稀的。
这样的情形让袁县长顿时失去了勇气:“罢了,幺哥你记一下,此地大约有两千出头,就这样吧,冷死了。”幺哥忙将一口铜手炉塞到老表县长的棉袄里。
袁钧身上慢慢暖和起来,忽然想起昨晚在翠花街青楼里和窑姐儿小栀子的旖旎风光,心中一荡:“幺哥,你去把小栀子请来,就说本县请她登高爬山。”
幺哥应了一声,从跳板上了岸,朝县城方向行去。
袁钧实在不想看到岸上那些恶心的便溺和死人,便躲进船舱,让人给自己煮了一碗醪糟蛋,还没动筷子,幺哥就回来了。他很不快:“怎么了?”
幺哥作揖回话:“朗如老表,有个叫周专员的官儿来拜访您。”
“周专员,什么专员,是盐业专员还是茶马专员?上头也没行文通知。”袁县长也敢大意,忙说了声请。
不片刻,幺哥就引了个白色礼帽,白色洋装,白色革履,手拿文明杖,非常气派的年轻人进来。
袁钧忙拱手:“在下袁钧,忝为绵阳县长,不知道周专员光临,未能远迎,休怪休怪。”
没错,来的正是周大少,他忙一把握住袁县长的手,笑道:“久闻绵阳朗如公的大名,未能一晤,今日能见到您,不胜荣幸。”
然后掏出省府的委任状和让地方官员提供便利的公函派遣通知书,放几上请袁钧过目。
袁钧让幺哥看茶,又用热毛巾擦了手,这才仔细端详起来。
他见周大少的委任状上说,特派周东亮出任川北十余县邮务专员一职,兴办川北邮区等字样,心中一凛。暗想,整个川北十余县的邮政都归他管,那还真是麻雀摔跟斗——得了?——这位周东亮弱冠年纪就被委以重任,来头想必不小,姑且试他一试。
袁县长郑重地把委任状和公函还给周大少,不着痕迹地说:“本县上次去成都府公干,和你上司也接触过,不知一切可好?”
周大少回答道:“你说克法理络先生吗,他挺好的。”
“不是,不是。”袁钧心中疑惑,暗想,怎么还钻出个洋鬼子来。
周大少哪里晓得袁钧是在试自己路数,笑道:“你说的是电政监督吴骐吧,这个委任状就是他颁发的,我入职的时候,还在他那里培训了两周。”
听到吴骐这个名字,袁钧就明白过来了。这人是随刘湘一道从重庆那边来成都的,二刘大战的时候,他掌管的邮政也出了些力。如今,贵为四川电政监督,掌管全省所有邮政局、电话局、电报局,权势极大。
除了位高权重外,吴骐还有个更了不得的老师,乃是交通部部长俞樵峰。俞部长是浙江奉化人,光这一点就耐人寻味了。
这个周东亮上过吴骐的学习班,师生情深,得到重用也不令人奇怪。
周专员上面有人的,倒要小心应付,务必使他本次绵阳之行如沐春风。
袁钧笑着喝了一口茶,道:“原来周专员是吴骐吴监督的高足,难怪生得一表人才,当得上人中龙凤四字。专员这次来我县,不知道有何贵干,如果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但请吩咐。”
我们的周专员笑道:“我和同僚还有一位《新新新闻》的林记者路过绵阳,要去剑阁县。你这里灾情已起,各处道路都设了卡,交通断绝,我来找你开个路条。”
上任官员沿途都会在地方报备,这事也是惯例,袁钧放下茶杯:“好说,周专员哪日北上,县政府派人送你们过关卡。”他有心结交周大少,已有计较,送他走的时候,需送上十块钱程仪,县府各厅署、教育、市政、警察、实业、议会等地方头面人物都得前去欢送,礼数务必走到。对了,还得派一队乡勇兵丁背枪护送出去百里。北面鬼知道多少流民,如果让周专员染上痢疫害了瘟,绵阳县可是要背责的……以周公子的身份来历……我这个官儿可就当不成了。
本官这个县长本就朝不保夕,上面虎视眈眈想把我赶下台。只不过我袁钧做人做事稳妥,别人也没奈何。可只要周专员掉一根头发,难保不齐有人借题发挥大作文章。
举一反三见微知著,将一切可能给自己惹出麻烦的因素消灭在摇篮里,是官场老人的基本功。一瞬间,袁县长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决定,无论如何先把周大少给留下,好吃好喝侍候着。至于他出关卡去剑阁的事情还是算了,先拖着,拖到这场疫情过去再说。
周大少听袁钧应承,心中高兴:“公务在身,事不宜迟,明日就出发。多谢朗如公,我让林记者报道你一下,把你们绵阳写到报纸上面。”
“好说,好说,不知道周专员一行人下榻何处?”说话间,“呼”一声,外面的船帆鼓起来,行不两里地,就靠到水门。一行人簇拥着周大少和袁钧进城,水门的铁栅栏也放了下来,一排乡丁一脸严肃,枪刺杀气腾腾。
不过,城中市井依旧繁华,贩夫走卒沿街叫卖,翠绿绿的豌豆尖摆在摊上,旁边屠户架子上挂着新宰杀的山羊。
街边水沟中长满黑叶轮藻,水质清凉,有米粒大的鱼儿十余许,皆若空游无所依。丝竹声从旁边楼上传来,一派岁月静好。
有女子依着二楼栏杆,娇笑:“哥老倌,来耍呀!”
袁钧袁朗如想起小栀子的万种风情,哪里还忍得住,挥手让随从自行离开,牵着周大少的手:“我与专员一见如故,这《数红阁》里的姐儿生得撑抖,咱们进去喝两杯暖暖身子。”
“你请我嫖堂子?”周大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袁钧有些尴尬,讷讷道:“文人交集,诗酒唱和乃是常事,白乐天还和歌女吃酒弹琴呢。”
周大少突然翻脸,指着袁钧的脸就喝道:“袁朗如,你们这种旧官僚最恶心的就是这点,我与你在一起,深以为耻,告辞!”说罢就拂袖而去。
民国人喜喝黄酒,虽然川酒名气大,但官场上却不喝五粮液、剑南春。
小栀子急忙煮了一壶二十年花雕酒,里面特意搁了红枣枸杞菊花和冰糖,侍候袁县长受用。她一边斟酒,一边好奇地问:“袁老爷,刚才那位公子好生无礼,究竟什么来历,你就这么忍了?”
袁钧不以为意,牵着她的小手,道:“人家上面有人,还大得很,惹不起的。就算他对我的脸吐口水,都无所谓。面子,面子值几个钱啊?忍气家不败,还是平稳地把这个县长当下去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