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在川内县城中算是大的了,总体分为两个部分,明城和清城。顾名思义,就是明朝的老县城和清朝的老城区。一九一七年以后,地方上乱了许多年,因为兵火毁坏,两处已经并在一起。
几任知事县长拨款征丁,修葺城建,在城里拉出从棉花街到翠花街这条中轴线。于是,绵阳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景。然而,在周大少等三个从成都省来的年轻人看来,这座只有纵横三四条街的城市,依旧只是芥子大的地儿。
绵阳因为是金牛道要冲,是沟通大成都地区和川北、陕西的交通枢纽,城里的客栈货场商号却多,疫情一起,商旅们都被堵塞于此。所以,这几日城里几家旅社人满为患。
扎西泽仁睁开眼睛,将被子裹撑粽子。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他冷。来绵阳的时候只在路上晴了一天,然后就是绵绵细雨继续落下。万事万物都被寒冷的雨丝淋透,包括房间里的帐子、枕头和被子。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关节都被冷气沁湿,生锈,失去了往日的灵活。
每天晚上上床睡觉他都需要提起极大的勇气,先是用滚水把脚烫得发红发痛,然后缩进被子里,趁那股热乎劲儿迷瞪过去。然而,只要一伸腿,便感觉到湿哒哒的被子里的冷气蔓延过来,将他浑身上下包围了。
天光大亮,然而,透过窗户看出去,外面的雨还是在下,天色却是绿黄绿黄的,犹如霍乱病人的呕吐物。外面走廊里,响起了林小姐的咳嗽声。
泽仁一惊,忙跳下床,开门出去。只见林宛如正捏着一根香烟坐那里,看到他,扬手打招呼:“李浩你起来了,这么早?”
“我听到你在咳嗽,以为……”
“以为我病了?没有没有,在大学的时候,我可是参加过校运动会一千五百米跑的运动员呢!对了,你们刚到成都那天,也看过我被袍哥的流氓追。”
想起那天三人共乘一辆自行车时的情形,二人都笑起来。
“就是心头烦闷,出来抽烟。“林小姐吸了一口别墅牌香烟,她以前不抽烟的,但这两日因为等县政府开路条过关卡,加上外面疫情严重,怕被传染,就一直呆在客栈里。毕竟是活泼好动的年轻人,难免心头烦闷。
一阵小风吹来,香烟迷住眼,林宛如杏眼被熏出泪花。
泽仁伸出手,掐灭了她的烟头。
林宛如擦了擦眼睛,长出一口气:“李浩,我们老家苏州,乃是东南第一形胜之地,富裕得紧。来四川后,成都也是繁华开放文明的大都市。霓虹灯、电车、电影院、咖啡、洋装、蛋糕、德律风,彷佛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生活中司空见惯理所应当的。可是,这才出成都二百余里地……”
这家客栈在城里算是高级的,每个房间门口都放着洗脸架,上面搁着个木盆。有伙计看客人起床,就会送过来热水。林小姐说着话,泽仁就拧了热毛巾递给她。
林宛如没有接:“这才两百多里地,我们就从现代都市,一下子掉进远离文明的蛮荒之地。”
那天晚上,河滩地上死人的肚子突然爆炸对她的冲击力很大,泽仁想要安慰她:“林小姐,不过是臭皮囊而已。按我们老家的说法,身体只是用来装魂魄的,和猪牛马肉没有什么区别。”
林宛如摇头;“书本上说,人是高级动物。然而,人不是动物,人和人是平等的。不能有的人天生享受现代文明的富裕舒适,有的人却要掉进无间地狱。”
泽仁忽然说:“林小姐,我看你脸色很苍白,要不回成都吧,我送你。”光西门河滩地的难民已经把她吓成这样,如果继续北上,那边的疫情估计更严重更超乎人的想象。
正在这个时候,客栈店小二给客人送早饭,四川人早上吃面。今天的面条是牛肉面,上面放了几大块毛肚。林宛如又想起那晚的可怕情形,嗓子里发出呕吐声。泽仁怒喝小二:“拿走,滚开!”
林小姐已经三天没有吃肉了,一看到荤腥,眼前就是那满地发白发青膨胀的尸体。她又点了一支烟,大口吸着。
一阵剧烈咳嗽后,林宛如恢复了精神:“还是等东亮回来再说吧。”
扎西泽仁眉头微皱,心中忽然有点不安。前天周大少去见县长后,兴冲冲地回来,说已经跟袁县长谈好了,马上就能出发,大家先休息一天,养好精神再出发。
然而,周东亮接下来两日每次去找袁钧,都被人一阵哈哈打发掉,到最后,更是连人都找不着,问就是出去防疫救灾了。
渐渐地周大少就失去了耐性,跟县政府的人一通大吵特吵,就差跳着脚骂娘。衙门里也不跟他置气,好酒好肉招待,恭维话一句接一句,反正县长就是不在,周专员你们安心在客栈住下,房饭钱挂袁老爷名下就是。
泽仁:“林小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袁钧就不打算给大家开路条,至于为什么,鬼知道。今天周大少过去,搞不好又得吃闭门羹,他这个交际花也不灵。早饭还是要吃的,实在不行就让小二下碗素面。这样也好,你先养好精神再说。等会儿,我陪你在城里逛逛,成天呆在客栈里写写画画也不好。”
听泽仁说周大少这个交际花也不灵,林小姐扑哧一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润:“李浩你说得对,成天在房间里闭门造车也不行,一个合格的记者就应该冲在新闻一线。走,咱们去西门河滩地采访。”
扎西泽仁点点头,摸了摸藏在腰间的藏刀:“如果你不怕的话,我陪你去。”
等二人戴上伍氏口罩出了城,无间地狱再度重现。
只见,流民的数量比四天前更多了些,看架势有三五千人。绵阳县已经派出乡勇,在各路口设置拒马,放了刺笼阻挡。那些兵勇都用白布包了头脸防疫,但眼睛都带着畏惧之色。阴霾天空下,细雨中,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窝棚。还好是冬季,没有蚊虫蛆蝇,然而遍地的便溺和着雨水在地上流淌,黄汤肆虐,上面漂浮着白色泡沫,还带着血丝。
灾民们锁在窝棚里,挤在菜地中,都用呆滞的眼神朝绵阳县城方向看去。他们身上都是污垢和泥土,彷佛刚从坟墓里钻出来的行尸走肉。
“霍乱之疫,已然彻底爆发。”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二人转头看去,只见那边土地公公的神龛旁边,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人正在跟周大少说话,如果没有猜错,此人正是绵阳县长袁钧袁朗如。
林宛如和泽仁忙走过去,周公子继续和袁钧理论:“袁朗如,疫情爆发不爆发不关我的事情,上司有令,让我去川北开新邮区,你开个路条,让我等过去就是。你躲我做什么,找了半天,总算逮住人。废话少说,马上开条子。”
周大少感觉自己被袁钧耍了,少爷脾气上来,忍不住伸手去拽袁县长的衣服。旁边随从大惊:“干什么,住手!”
“不许对专员无礼。”袁钧朝随从摆手,苦笑:“就算我把路条开给你,专员你去川北已经没有意义了,邮局也开不成。你也知道的,鄂豫皖一直在打仗,如今,超过十万人的军队已经进入川北。宣汉,达县、万源失守,包括前几个月被打下的仪陇、南部、营山,可以说川北已经全境陷落。如今,广元、剑阁危在旦夕,估计撑不了一个月。专员,咱们就不说疫情的事情,你现在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要被人捉了。”
“啊!”周大少张大嘴巴,忍不住叫了一声:“怎么可能?”
袁县长的脸上满是细微的水汽,也不知道是雨丝还是冷汗:“我也是刚接到省府的通知的,虎烈拉症本就严重,现在又是兵灾,逃过来的流民只怕更多,我这里的局面怕是维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