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我终于止住了鼻血、扔掉了血淋淋的纸巾后,泰迪·巴恩斯坚持要用他那辆老本田思域载我回家。这辆车死活不坏,泰迪这个小气鬼也死活不肯用它去置换一辆新车。他的妻子茱妮,一个自我价值感并不会被外物轻易左右的人,开的则是新款萨博。“这个座椅能往后调。”泰迪之所以说这话,是因为他发现我的膝盖都快顶到下巴了。

我们在路口停下,让对面的车先过。这时我在座椅边上摸索了一圈,想找到释放座椅的按钮。“能调是吗?”

“按理说是。”说这话时他一股学究做派,很无助的样子。

我知道按理说是,但我放弃了尝试,宁愿维持这种遭罪的假象。我不是故意非要惹别人愧疚的那种人,但我可以假装是。我夸张地叹了口气,想表达一下这事有多蠢,因为在我自己开的那辆林肯里,我的大长腿可以舒舒服服地在方向盘下面伸直。我的林肯和泰迪的思域一样老,但它的大小却更适合这世界上的长腿威廉·亨利·德弗罗们。这些人中有两个尚未入土,那就是我和我的父亲。

泰迪开起车来谨慎得令人发狂,他不愿意在对面有来车的情况下给脚油门,让自己的小思域抢在这些车前面完成左转。“他们的跟车距离有问题,我也没办法。”见我正咧嘴冲他笑,他连忙解释道。泰迪四十九岁,与我同岁。虽然他的容貌比我稚气,但他也已经显露出了衰老的迹象。他素来不算强壮,可他的胸膛似乎凹陷得更厉害了,这也使得他的小肚子更加明显了。他的手又细又嫩,和女性的手几乎没什么两样,上面也没有汗毛。他的腿细细的,套上裤子后似乎就没了影。打量他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若要让泰迪重新来过,那他的日子肯定会很艰难——比如了解自己不熟悉的事物是如何运作的,比如与他人竞争,还有寻找伴侣,也就是小伙子们热衷的那些事情。“我为什么要重新来过?”他想要知道,惊恐的神情令他的鱼尾纹显得更深了。

从他望向我的表情来看,我肯定是把刚才那些想法说了出来,虽然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你从来不希望自己能重新来过吗?”

“能什么?”说这话时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他在对面的来车中发现了一个空隙,于是便将脚从刹车踏板上挪开,还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他的脚悬在油门上方,但并没有踩下去。最后,他发现那两辆车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大,于是便懊恼地叹了口气,瘫回了座位上。

这一举动令我不禁好奇,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一个传言会不会就是真的。那个传言是关于泰迪的妻子茱妮的——说她与我们系的一个初级教员有染。此前我一直没怎么拿那个传言当回事,因为泰迪和茱妮维系着一段完美的合作互利关系。他们是英文系的弗雷德和金格尔[1],因为他们朝共同的目标前进时非常优雅,没有一丝激情。在一个充满了疑心、猜忌与复仇的环境中,两个携手共进的人就代表着一种权力基础,没有人比泰迪和茱妮更清楚这个可悲的学术事实。很难想象他们中的谁会拿这件事冒险。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嫁给泰迪这样的男人肯定不好受,一个永远满怀期待地倾着身子、脚永远悬在油门上方但就是不敢往下踩的男人。

我们行驶在教堂街上,这条街与将雷尔顿市一分为二的那个调车场是平行的。分出来的两个部分全都脏兮兮的,谁也没比另一个好看到哪去。这是调车场里最宽敞的区域,大概有二十条铁轨那么宽,且大多数铁轨上停了一两节已经生锈的货车车厢。一个世纪以前,整座调车场都会停得满满当当;那时的雷尔顿市欣欣向荣,市民们期盼着一个稳固可靠的未来。今非昔比了。我们还在教堂街的左转道上磨蹭;如今,这条街上一座教堂也不剩了,虽然我听说这里曾有五六座。最后一座教堂是用红砖垒的,破破烂烂;它一直备受诟病,也早就被封了起来。去年,几个小孩闯进教堂,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之后这地方就被夷为平地。它曾经栖息的那一大片土地如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雷尔顿市有很多杂乱无章的空地,比如调车场车厢中间那些漏风的空隙,而这样的事实总会给人希望破灭之感。我们坐在车里,等待时机拐到欢愉街上去,而就在我们目之所及的地方,一个名叫威廉·谢利的人不久前趁夜深人静时卧轨自杀了。自杀时,他已经在联合铁路公司干了一辈子。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前一周惨遭裁员的员工之一,但后来人们发现事实正好相反。实际上他刚刚退休,领着退休金和全额奖金。电视上,那些不及他幸运的邻居都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他已经是人生赢家了,他们说。

我们安全了,因为对面的所有车都已经开走了,于是泰迪便拐到了欢愉街上。这是雷尔顿市所有街巷中让人最不欢愉的一条。欢愉街两旁,破破烂烂的单层或双层办公楼鳞次栉比;冬天下雪的时候,这条街陡到车子根本就爬不上坡去。现在是四月初,可我怀疑对泰迪的思域来说,这条街还是太陡了。车子挂着低挡,发出了英雄般的低吼,以二十多公里的时速全力冲刺着。坡爬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到达了一片设有红绿灯的平地。车子停下后我问道:“需要我下去推吗?”

“就是天冷闹的。”泰迪对我说,“真的。没事。”

毫无疑问他是对的。我们能行。可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行这件事会令我如此沮丧。我不禁好奇,威廉·谢利是不是也曾担心如果自己不做点极端的事情阻挠一下的话,那么一切就会好起来呢?

“我一定能行,我一定能行,我一定能行。”我不停地念叨着,因为变灯后泰迪努着劲要让自己这辆一定能行的小思域继续前行。几个月前我干了件傻事,竟想在下小雪的时候开车爬上这个山坡。那时夜色已深,我正从学校往家赶。我不想绕远,因为那样要多开十分钟。在宾夕法尼亚州的漫长冬日里,夜间道路停车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这条街会给人一种既荒凉又不祥的感觉。这段斜坡覆盖了五个街区,上面只有我这一辆车,而我也不出意外地到达了我和泰迪目前驻足的这片平地。我的保险代理就在转角的地方办公,我记得当时我无比希望他就在办公室里,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他承保的这辆车里干如此鲁莽的一件事。变灯后,我的轮胎先是空转了几下,然后抓住了地面,于是我吃力地爬上了最后两个街区。在我离山顶只有不到十米的时候,我感觉轮胎又开始空转了,车尾也漂移了起来。车子熄火后,我意识到踩刹车已经无济于事。于是,我瘫回到座位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干的好事。发动机已经停止了工作,落雪也让其他的一切都消了音,这时我发现自己上演起了一场无声的芭蕾。我优雅地滑下了山坡,像是在高山滑雪一样,一直后退到了半山腰的平地。我本以为我会在保险代理的办公室大门口停下,可我却滑出了这片平地的边缘,打着转地冲下了最后三个街区。撞上人行道后,我像撞球游戏里的母球一样被反弹了回来,最后终于在调车场的入口处停住了,虽然没了平衡感,但其他都无大碍。我的朋友博迪·派伊就住在山脚附近某座公寓楼的二层,她声称自己目睹了我芭蕾般滑降的全程。她还发誓说她听见我发出了歇斯底里的笑声,但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与此刻和泰迪一起重爬这个山坡的感觉很像,就是这么夸张的一件事竟没有引起什么后果,这多少让人有点失望。泰迪有信心我们能爬上去,我也是。反正我们已经拿到终身教职了,我俩都是。

出了城后,恢复了元气的思域在柏油双车道上飞奔了起来,就像动画片里咧嘴怪笑的卡通车一样(我就知道我能行,我就知道我能行),宾州的乡间景致也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路边的树木大多已经开始抽芽。树林更深处的空地上也许还有脏兮兮的积雪,但春天的气息无疑已经弥漫在了空气中,于是泰迪便把车窗摇下了一条小缝,想要物尽其用。他日渐稀疏的头发在微风中飘摇,而我竟有点希望能在他的秃头上看见浓密的新发。我知道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用生发液。“你送我回家就是想跟莉莉打情骂俏。”我对他说。

这话让泰迪红了脸。他已经清清白白地单恋了我妻子二十多年。如果真有单恋这么一说的话。如果真有清白这么一说的话。自从我们乡下的房子建好以后,泰迪与莉莉见面的机会就变少了,所以他总在找各种借口。极其偶尔,我们会在周六上午约着一起打篮球,这时他会开车过来接上我一起走。我们打球的那个球场和他家只隔了几个街区,可他却坚称驱车六公里来乡下一趟并不会让他绕远太多。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喝多了,错误地向我坦白了他对莉莉的心意。秘密刚说出口他就开始威胁我,要我发誓不把这件事抖出去。“如果你跟她说了,我可怎么办啊……”他不停地念叨着。

“别犯傻了。”我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我当然会跟她说了。一到家就跟她说。”

“那这朋友还怎么当啊?”

“什么朋友?”

“咱俩啊。”他解释道,“你和我是朋友啊。”

“什么怎么当?”我说,“又不是我看上了你老婆。别跟我提朋友什么的。我还是带你出去吧。”

他醉醺醺地冲我笑了起来。“你就是不想挑事,你还记得吗?”

“这并不代表我不能威胁你。”我对他说,“这只代表你不是非得拿我当回事。”

但他很拿我当回事,他拿一切都当回事。我看得出来。“你爱她爱得不够深。”说这话时眼泪真的涌上了他的眼眶。

“你怎么知道?”小威廉·亨利·德弗罗说这话时眼里可没有一滴泪水。

“就是不够深。”他坚称道。

“如果我发誓到家就把她好好宠幸一番,你会好受点吗?”

我只是觉得这个场景特别荒诞。两个中年男人——那时我们就已经算是中年人了——坐在宾州雷尔顿市的一间酒吧里,讨论着爱到多深才算足够,还有多少爱是别人应得的。不过,泰迪并没有感受到这种荒诞,而有那么一瞬,我真的以为他要打我了。他要明白,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但泰迪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爱这种事是不该被拿来开玩笑的。可我不明白,如果你不能拿爱这种事开玩笑的话,怎么还能说自己有幽默感呢。

那晚之后,只有我还会提起泰迪表白这件事。他从未收回自己说的那些话,但整件事还是会让他尴尬无比。“我真希望你能对茱妮有点想法。”此刻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并露出了沮丧的笑容,“我们可以约定好相互远观而不亵玩。”

“你多大了?”我问他。

他沉默了片刻。“总之,”最后他终于开了口,“我想送你回家的真正原因是——”

“天呐。”我说,“又来了。”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过去几个月,谣言一直满天飞,说学校马上要进行一场大清洗,而且会牵连到有终身教职的人。如果这种事真的要发生的话,那么英语系的每个人都有被解雇的可能。据传,校园执行官在与各位系主任开年终总结会的时候就已经透露了这个消息。系主任要起草裁员名单,将本系可有可无的教职工列出来,有人说这是要求,有人说这是命令,具体取决于你听到的谣言是哪一种。据说资历的深浅并不是评判依据。

“好吧。”我对泰迪说,“跟我说实话,你又和谁瞎聊去了?”

“心理系的阿尼·德伦克尔。”

“阿尼·德伦克尔的话你也信?”我问道,“他脑子可不正常。”“他对天发誓有人命令他列名单。”

见我没有立刻接这个话茬,他将视线从公路上挪开了一小会儿,扭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右鼻孔在他的凝视下突突跳着,它肿得特别厉害,我已经能用余光清楚地看到它了。“你为什么不拿这当回事呢?”

“因为现在是四月,泰迪。”我解释道。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四月,学术圈的人格外容易发神经,并不是说他们平时发起神经来威力不足,换个季节就毁不掉原本完美的一天了。但四月的情况向来是最糟的。不论别人要给我们使什么幺蛾子,这些事都是在四月谋划出来,然后再趁夏天我们天各一方时逐步实施的。到了九月,一切为时已晚,缩水的绩效工资和大幅削减的差旅费都已无法补救,就连现代语言学大楼的停车证都会贵上一倍。过去五年,经费将大幅缩减、每位教职工都会受到影响的谣言每到四月就会甚嚣尘上,只不过今年的谣言尤为没完没了,也尤为恶毒。话虽如此,但实情却是议会每年都扬言要大幅削减高等教育的开支,而每年,被派遣到议会大厦的高等教育特别工作组也都会重拳出击,游说议会增加这方面的经费。每年,工作组都会对议会进行控诉,还会发表社论对其进行抨击。每年,扬言要被削减的经费也真的都会被砍掉,可在拨款的最后关头,钱总会有的,经费——大部分经费——也总是会回来的。所以,每年我都会与奥卡姆的威廉(第一位伟大的现代威廉,一个既属于他那个时代又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威廉,我们需要的所有威廉;他给了我们那把伟大的剃刀,令我们得以衡量简单的真理;他惨遭流放并撒手人寰,令我们犯下的学术罪孽得以被宽恕)得出同样的结论——今年不会有教职工大清洗,正如去年也没有,正如明年也不会有。明年可能会有的是我们要把裤腰带勒得更紧一点,休假不被批的情况会多一点,不进新人的情况会一直持续,复印材料的经费会减少一些。而明年一定会有的则是另一个四月,以及新一波谣言。

泰迪又快速地偷瞄了我一眼。“你知道同事们都是怎么说的吗?”

“不知道。”语毕我又接了一句,“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了解跟我共事的这些人,所以我想象得出他们会说些什么。”

“他们觉得你辟谣这件事显得很可疑。他们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列好了名单。”

我夸张地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个名单会很长。如果哪天我们真的开始清理系里的枯枝烂叶了,那么我们是不会刚清理掉百分之二十就收手的。”

“这种话特别容易让人紧张。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至少我能给咱们的朋友宽宽心。”

“要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行吧,随你便。”说这话时,泰迪看上去就像被我伤了感情一样,“我当系主任的时候也没什么都跟你说。”

“没有,你说了。”我提醒他,“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些事我一件都不想知道。”

我看出我伤到了他的感情,于是便做出了一点让步。“这周晚些时候我会去和迪基开会。”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同时也一直在想这个会到底是明天开还是周五开。

听到这句话后,泰迪并没有什么反应。实际上,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要不说他发神经呢。他紧盯着后视镜,好像怀疑有人跟踪我们似的。我转过身去,发现的确有一辆红色的跑车跟在我们身后,实际上它都快要撞上来了。那辆车猛地拐到了超车道上,动作相当危险。它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然后又猛地别了回来,逼得泰迪不得不踩了刹车。我意识到那是保罗·洛克的红色科迈罗。它停到了路肩,泰迪也跟了上去,因无能的狂怒而面红耳赤。开车的是洛克的妻子,但很明显她这样做是得到了丈夫的授意。这个洛夫人是洛克的第二任妻子,她的名字我永远记不住。虽然平时她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话也不多,可一旦她坐到了方向盘后面,她就会展现出颇具攻击性的一面。保罗与第二任洛夫人成婚已经有年头了,对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幻想。据他所言,这是她唯一清醒的时刻。在这条通往阿勒格尼泉的路上,她总会从我旁边呼啸而过,而且总会赏脸盯着我看很久,然后才会把视线移到别处,显然对我很是失望。她脸上永远挂着一副厌世的表情,就算认出了别人也不会发生变化。

“如果咱们打起来了,把她交给我。”在我说这话时,泰迪依然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这他妈——你看见了吗——”他气急败坏地说道。他扭过头来看着我,想证实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泰迪始终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生气,面对其他几种情绪他也是如此。他想确认自己在这个场合发火是情有可原的。

洛克慢吞吞地下了车,然后又俯下身去,把头伸进了车里,对第二任洛夫人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让她待在原地别动吧。这件事不会拖太久的。如果我们真的打了起来,很快就会完事的。保罗·洛克是个大块头,一想到我那个千疮百孔的鼻子可能又得挨拳头,我就恶心不已。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泰迪的思域里钻出来。洛克帮我扶着门,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着。挺直身子后,我比他高出了一截,这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这也并没有什么用吧。几年前,在英语系的圣诞派对上,正是这个人把我扔到了一面墙上,而今天令我格外心虚的是,四周并没有墙。如果现在他把我扔出去的话,我就要掉进臭水沟里了。好在光是研究我那个没形的鼻子并冲我傻笑,就似乎已经令他心满意足了。

泰迪下了车,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刚才差点就出事了。”他冲洛克发着火,可到目前为止,洛克都没正眼瞧过他。

“你好啊,神父。”我的语气非常友善。在保罗·洛克年纪尚浅且还没成为无神论者的时候,他是个神学生。

“疼吗?”他端详着我的大鼻子,表示出了好奇。

“当然疼了,保罗。”我顺着他往下说,迫不及待想要讨好他。

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错。”他说,“我就爱听这个。”

他抬起手,我赶忙往后退了退,尽可能不把身子缩起来。他手里有台相机,很贵的那种,我还没来得及把没受伤的那半边脸对准他,他就已经自动连拍了八张相片。

“你走以后我会这样铭记你的。”说完他又朝泰迪的方向微微点了下头,“至于那家伙,我打算直接忘了他。”

语毕他回到了他那辆科迈罗里,那车猛地一转,冲回了路面,走时还溅起了很多小石子。“真是够了。”泰迪说道。说这话时我们已经安全了,而他也终于确认了自己在这个场合发火是恰如其分的。“我要投诉他。”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回到了我和莉莉的住处,一路上我一直在哈哈大笑,笑到需要用外套的袖子擦眼泪的地步。至于泰迪,我看得出他很尴尬,还有点生我的气,因为我把他那些情绪的合理性都笑没了。“我说真的呢。”他向我保证。听到这里,我又控制不住了。


听到有陌生的车子停在了房子周围,莉莉出现在了后院露台上。她穿着慢跑服,脸红扑扑的,好像刚跑完步一样。她冲我们挥了挥手,于是泰迪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好冲她也挥挥手。我们离得太远了,她看不到我歪七扭八的鼻子,可我妻子双手插在她那苗条的小腰上,摆出的架势意味着她已经准备好要听听我干的好事了。

“实际情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泰迪大声嚷着。

我们往房子的方向走去,而莉莉则仔细地打量着我们,想看看泰迪这句话指的是什么。二十年来,我每天回家时身上都会带着点小伤,但一般它们都在脖子以下的位置——脚崴了,膝盖肿了,弯不下腰了,类似这种。以前,系里会在周六上午办篮球赛,那时大家相互之间还会说话。比赛时,受伤是常有的事,而且那些伤往往都是拜保罗·洛克所赐,他对输赢的理解好像与我们不太一样。

所以说,莉莉在看我哪里瘸了,看我是不是要歪着身子进家门、是不是直不起腰了。当然,她是看不到我的鼻子的,因为朝她走过去时我故意把头扭到了一边,用好的那个鼻孔对着她。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坏掉的那个鼻孔太大了。走到露台下面后,泰迪看穿了我的心思,于是他抓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头扭了过来,让莉莉好好欣赏一下我这张毁了容的脸。我好奇泰迪是不是和我一样,对她的反应大失所望,因为她不过挑了下眉而已,好像是在说即便这么离奇的伤也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家伙失控了。”泰迪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钦羡。

我们进了屋,因为四月中旬的天气依旧寒冷刺骨,而且气温还在随着日落持续降低。我听见奥卡姆哼哼唧唧地想让人把他从洗衣间里放出来:这狗不听话的时候,莉莉就会把他发配到那里去。我打开洗衣间的门,狗兴奋得不能自已,直接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发了疯似的绕着厨房的中岛转了一圈,伸出指甲抓挠着地面的瓷砖,好增加摩擦力。这时他看到了泰迪,泰迪的脸瞬间吓得煞白。奥卡姆是大型犬,是条几乎已经成年的白色德国牧羊犬。一年前,他出现在了我家的车道上。那时莉莉听到他在叫,于是我们便走到了屋外的露台上,准备好好研究一下这狗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奇异景象。他站在车道中央,好像有人命令他这样做,可他又不确定这指令是否明智一样。他好像想让我们给他点建议。“我觉得他好像想让咱们跟他走。”莉莉说,“你觉得他是从哪儿来的?”

“如果他想让咱们跟他走,那他就是从电视机里来的。”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他站在那里的样子真的就是这样。他冲我们叫着,却并没有迈步向前。实际上,他朝我们迈了几步,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于是便发出了与之前的吠叫完全不同的尖叫,随后又退了回去,之后继续重复起上面的过程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在距他一米多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家伙现在疯狂地摇着尾巴,撇着嘴对我们邪魅一笑。

“我从没见哪条狗这么笑过。”莉莉说,“他长得好像吉尔伯特·罗兰[2]啊。”

这狗的嘴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勾起了我的好奇。那样子像极了他有颗金牙。

“天呐,汉克。”莉莉说,“我觉得他可能被钩住了。”

问题就出在这。那个被我当成金牙的东西实际上是嵌进这条狗嘴里的一个三本钩。这条狗拖着一条长长的尼龙鱼线,只有当他与钩子较劲的时候,鱼线才会露出来,他那吉尔伯特·罗兰般的笑容就是这么来的。莉莉稳住了他,而我则咬断了鱼线。他拖的这条鱼线有九十多米长,明显他是从三公里外的小湖那里一路走来的。回到屋里后,莉莉边轻抚他边用温柔的声音安慰他,而他则安安静静地等着我去找钢丝钳。在我剪断钩柄、取下鱼钩的整个过程中,他也一动都没有动。“好了。”鱼钩取下来后他似乎在说,“现在怎么办?”

我们登了报,还在周围的街区贴了告示,但一直没有人来认领他,所以除了给他喂饭、眼看着他体形翻倍以外,我们别无他法。自从有了他,来我家做客的人就少了。奥卡姆显然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因为他还是很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的。看到今天家里来了人,他实在太开心了,开心到连莉莉的吼声都没有听到,而平时这个声音总会让他瑟瑟发抖。自从奥卡姆过了爱舔人脸的阶段以后,泰迪就没有再见过他了,此时他把两条胳膊都举了起来,想保护自己。不再执着人脸的奥卡姆使出了撒手锏,这大招他会用在所有陌生人身上,不论对方是男是女。泰迪举起胳膊后,奥卡姆将他又长又尖的狗嘴捅到了泰迪胯下,然后往上抬了抬,好像以为自己能把泰迪钉死在湿湿的鼻尖上一样。实际上,泰迪高高踮起的脚尖的确助长了奥卡姆的幻觉。

“奥卡姆!”莉莉怒吼了起来。这一次,她的声音刺破了这条狗的快乐泡沫。他放下泰迪,转过头来,这时一个报纸卷刚好对准他的鼻子抽了上去。乐极生悲的他可怜巴巴地尖叫了起来。他灰溜溜地拖着腿跑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每走一步就要尖叫一声。我的鼻子也随着他一起突突地疼了起来。

“真棒!”我说这话纯粹是为了让他搞不清楚状况。奥卡姆夹在双腿间的尾巴舒展了开来,前后摇摆着,把地都扫干净了。

莉莉扶着泰迪坐到了围绕厨房中岛摆放的某把高脚凳上,而我则带着奥卡姆来到了屋外的露台上。他哐当哐当地走下台阶,发出了好大的噪声。他准备怒气冲冲地围着房子跑上几圈,甩掉自己的耻辱感。我很了解自己的狗,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两个心里的许多深刻情感都是相通的。

屋内,泰迪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那招是莉莉教他的。”解释完之后我又加了一句,“我也以为他学不会呢。”

“你就庆幸你已经挂彩了吧。”莉莉好像是认真的。泰迪的下身遭此对待让她觉得既不安又尴尬。她这个人天生就爱为别人疗伤,她在想要怎么疗泰迪的这个伤才好。

“我得让你知道,把我弄成这样的可是个大美女。”我对她说。

泰迪赶紧给她打起了小报告。“是格蕾茜。”他说。

“格蕾茜已经不算美女了。”我妻子提醒我们,“她胖了以后比我难看多了。”她从厨房的操作台上拿了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过来。

泰迪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莉莉她一直比格蕾茜好看。他那可怜巴巴、不知所措的神情暴露了一切。他已经张开了嘴,可后来又把嘴闭上了。说实话,我突然发现莉莉确实挺好看的。她苗条、健美、容光焕发,每天会跑好几公里。如果她像我一样跑完步以后也会肌肉酸疼的话,那她对这件事可谓守口如瓶,也许是觉得抱怨运动导致的疼痛这种事只有男的才干得出来。她对只有男的才干得出来的事评价都不高。

“她把什么东西杵到你脸上了。”这会儿她逮住了机会,能近距离端详我的大鼻子了,“剥虾用的叉子吗?”

泰迪告诉她格蕾茜是用线圈本露出来的那一截线圈戳的我,听到这话后莉莉撇了撇嘴,我就当这是我们之间温情尚存的证明吧。泰迪满腔热血地讲起了导致我毁容的那场人事会议,可他的描述竟寡淡出了新高度。他一直在强调我是如何惹恼格蕾茜的。他漏掉了所有就连我这种很久不讲故事、技艺已经生疏的人不仅不会忘记提及,而且还会放在前面突出强调的细节。他就像个五音不全可还非要唱歌的人一样;他游移在各个音符之间,毫无节奏感地用脚打着节拍,希望能用热情弥补自己找不着调的不足。听他讲这件事真是煎熬,所以我偷偷地修改了他的叙述——对各个要素重新进行了排列,加了些旁注,削弱、组合、打散,再次强调了某些情节。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自己亲自写一版,发表在《雷尔顿每日镜报》上(当地人亲切地称呼这份报纸为《马后炮》)。去年,我用“幸运汉克”这个笔名写了一系列题为“大学之魂”的讽刺特稿,煞有介事地记录了学术界的一些愚蠢行径。今天这场人事会议简直可以让这个系列重启了。

至于这个系列该不该重启,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往期文章令学校管理层及我的同事们对我心生嫌隙,这两拨人都指责我缺乏大局观,令高等教育本就不高的民众支持率雪上加霜,还指责我恩将仇报。我甚至不用添油加醋就可以把今天我被毁容这件事写得精彩、写出我想要的那种荒诞感,泰迪寡淡的叙述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可他的叙述却漏掉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对学生们说过,所有好故事的立足之本都是人物描写,可泰迪在讲述那一连串事件的时候,完全没能描述出事件发生时,小威廉·亨利·德弗罗是什么感受。

事实是,那时的小威廉·亨利·德弗罗已经快要窒息了。这场人事会议的主持人菲尼亚斯(菲尼)·库姆选择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会议室里与大家碰面。这可以理解,毕竟我们只有六个人。不过这六个人里有两个——菲尼本人及格蕾茜·杜波依——喷了太多香水,导致小威廉·亨利·德弗罗不得不三度起身去开一扇已经大敞的门。泰迪、泰迪的妻子茱妮和坎贝尔·惠默(我们这个老龄化日益严重的系里唯一一位尚未获得终身教职的成员)似乎都完美地压下了自己的呕反射,可小威廉·亨利·德弗罗却没有。

“你还好吗?”惠默打断了正在进行的会议,询问起我的状况来。他是在布朗大学读的研究生,毕业才四年;他日渐稀疏的头发仅剩的那几根毛被他扎成了一个马尾,用橡皮筋绑着。受聘之后,他令同事们都惊讶了一把,因为他在当年系里组织的第一次大会上宣称自己对文学本身毫无兴趣。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和视觉文化才是他的学术兴趣所在。他将电视上播的情景喜剧录了下来,将它们纳入了课程体系之中,取代了男权味很浓的符号文本(也就是书)。他的学生绝不能写东西。他们的课程作业要用摄像机完成,并要以录影带的形式提交。系会上,只要有人用了阳性代词,坎贝尔·惠默就会纠正那个发言的人,加上一句“女性亦然”。泰迪的妻子茱妮早在十年前就拥抱了女性主义,她也差不多是从那时起不再拥抱泰迪的,可就连她也厌倦了惠默这装腔作势的嘴脸。最近,系里的人都开始管他叫“亦然”。

“我没事。”我请他放心。

“你一直在出怪声。”亦然说。

“谁?”

“你啊。”四个声音同时附和着我这位年轻同事的发言:菲尼的,泰迪的,茱妮的,格蕾茜的。

“你一直……咯咯地干呕。”亦然展开讲了讲。

“哦,那个啊。”话虽如此,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咯咯干呕。我可能是在漱嗓子,因为格蕾茜身上的香水味甜得发腻,让人头脑发懵,但我肯定不是在咯咯干呕。是因为在这个不通风的小房间里她离我太近了,还是因为她早上不小心喷了两次香水?

看着格蕾茜现在的样子,你很难想象二十年前她刚来系里时的盛况。那时的她就像穿着网眼黑丝、甩着马尾巴、戴着高顶大礼帽演小品的舞女一样。全男班底的剧组将她举过头顶,用汗涔涔的手将她传来传去。彼时的系主任雅各布·罗斯如今已经当上了院长,那时他总说学校里的每个男人都想上她,只有菲尼是个例外。菲尼想成为她。但这已经是那时候的事了。很难说现在我们还能不能把她举过头顶。我们已经不是当年的壮小伙了,可格蕾茜却比当年那个小姑娘壮了一倍。可悲的是,大家只消看格蕾茜一眼(或像我一样,闻一下她身上的香水味)就会知道她还想做回当年那个小姑娘。哎,该死的是我们理解她的心情:我们也想做回当年的小伙子。

“你能不能别盯着我看了?”格蕾茜转过头来看着我,神情非常警觉,“还有,你能不能别闻了?”

“谁?”

“你啊!”四个声音异口同声。菲尼的,泰迪的,茱妮的,亦然的。

“系主任对于招新的进展有什么要汇报的吗?”菲尼问道。菲尼今天穿的是春假结束后他每天都会穿的那套行头,白色亚麻西装配粉色领带,因为这能最大限度地衬托他刚晒出来的地中海风情古铜肤色。几年前,他任由自己的满头白发尽情疯长,然后在办公室里挂了一幅马克·吐温的彩色肖像。他很喜欢站在那幅肖像旁边。

“毫无头绪。”我汇报道。寻找新系主任的工作跟我预想的差不多。九月,我们获得了批准,可以开始寻找新的人选。十月,我们得知这个职位的经费还没有批下来。十二月,我们勉强获得批准,可以开始草拟短名单,并在开大会的时候对这些人进行面试。一月,我们引进新人的申请遭到了拒绝。二月,我们得知招聘已全面暂停,学校也无法保证会为我们破格录用新人,就算是新系主任也不行。三月,应聘这个职位的人只剩下了六个,其他人要么已经找到了别的工作,要么就是明白了维持现状总比跟招新都招成这副德行的人为伍强。四月,院长建议我们将名单删减到三个人,并给这些候选人排个位。删名单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必要了。到了那会儿,原先的二百个候选人就只剩下三个了。

“院长有在推这件事吗?”菲尼想要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这种事我应该打听得到,毕竟我和雅各布·罗斯是朋友。在菲尼看来,若他需要证据的话,那么我没有实质信息可以汇报这件事就证明我是在有意妨碍系里寻找新的系主任,毕竟招新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我的立场是,我们系实在是太分裂了,这些年来我们对彼此的厌恶也实在是太根深蒂固了,从外界引入一个新系主任纯粹是为了防止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独揽大权。我们找的不是系主任,而是一个用来血祭的活人。由于我公开表达了自己的立场,所以菲尼怀疑我和院长背地里勾结,企图将寻找新人的工作和系里一直秉持的民主原则统统掀翻。

“我觉得与其说院长在推这件事,不如说他在这件事上一直被推来搡去。”我汇报说。

“那男的就是个懦夫。”茱妮附和道,虽然她和泰迪也是雅各布的朋友。

“女性亦然。”我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亦然抬起头来,满脸疑惑。这是他的台词。他是漏掉了一个说这句台词的机会吗?

“我们来这是干吗的?”泰迪问道,他的问题一点哲学思辨的意味都没有,“为什么不等职位批下来以后再给候选人排名呢?这件事很可能会耗费好几个小时,而且我们也无法保证这个职位明天不会被撤销。万一撤销了,我们的时间不就白费了吗?”

“院长要求我们为剩余的候选人排名。”说这话时菲尼故意拖着长音,“那我们就必须排。”

常识就这样被迅速抛在了脑后,接着我们没完没了地讨论起余下三位候选人的排名来。我两度被勒令停止干呕,三度抢在坎贝尔·惠默之前说出了“女性亦然”这句台词。似乎没有人能想起当初我们相中了这三位候选人的什么。实际上,我都怀疑我们是否真的相中过他们。我们把对自己不利的申请函都剔掉了,这三位是留下来的那些人的代表。聘请杰出人才会招致我们这些不杰出的人被拿去做对比。这层逻辑当然没有人公开挑明,相反,我们一直在互相提醒,让大家别忘了想留住资质优秀的候选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更糟糕的是,我们对任何有意加入我们的优秀候选人都持怀疑态度。我们会怀疑他(女性亦然!)与自己目前受聘的机构在薪酬的问题上尚未谈拢,因此他(女性亦然!)可能想吸引一些其他的工作邀约,把它们当作与院长谈判的筹码。

格蕾茜迫不及待想把最后这三位候选人削减成两个,因为关于第三位候选人,她有了一些令她不安的新发现。“就我们目前的课程设置来看,斯雷坎教授雇不得。”她挑明了自己的观点。她边说边看着自己那本大大的线圈本,上面写着与聘不得的斯雷坎教授有关的笔记。开会的过程中,她把那根线圈抻直了,露出了线圈一头那个杀伤力巨大的钩子,用它刮掉了残留在粉红色大拇指指甲上的甲油斑块。“二十世纪文学这块已经超编了。”她提醒我们,“而且我们也没有再聘一位诗人的迫切需求。”她加了这样一句,因为这位候选人列出了自己在一些不知名的小期刊上发表过的几首诗歌作品。

雇不得的斯雷坎之所以还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是因为去年十一月格蕾茜得了流感,错过了一场能让我们将其清出候选人队伍的会议。她自己的研究领域就是二十世纪英国文学,而就在去年,她刚刚自费出版了个人的第二部诗集。如果我们聘了雇不得的斯雷坎,那么格蕾茜就要与他共同教授这些领域的课程,而她一直觉得这些课是自己的私人财产。

“我再补充一句,这个候选人又是个白皮男。”这就是她的结语。她合上笔记本,以示自己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系里已经有诗人了吗?”我听到小威廉·亨利·德弗罗天真地问道。泰迪和茱妮紧盯着自己的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们的政敌有长长一串,而格蕾茜又排在比较靠前的位置,因为她曾与别人勾结,颠覆了泰迪的系主任地位。

“这话太不得体了。”说这话时菲尼一点底气都没有。我闻到了他呼出的一丝薄荷味,这味道与格蕾茜的香水味危险地混合在了一起。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剩下的两个男性候选人都删掉。”亦然提议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要再考虑男性候选人了?”泰迪很吃惊,“就因为他们是男的?”

“没错。”亦然回答。

“这是违法的。”虽然泰迪嘴上这样说,但他声音的落点却不太对,使得空气里悬着一句没有明说的“是吧”。

“这是符合道义的。”亦然坚称,“也是正确的。”

“但我们录用你的时候可不是按照这个流程来的。”菲尼提醒着他。菲尼几年前出了柜,后来又钻了回去,因此他比我们中的任何人都更有理由对这位年轻的同事表示失望。他曾是亦然最坚定的支持者,因为坎贝尔·惠默在面试时发表的一些言论显然让他误以为对方是个同性恋。可事实证明,亦然不过是想说明他对同性恋没什么意见,就像他对黑人、亚裔、拉丁裔和美国原住民也没什么意见一样。实际上,如果亦然有的选的话,他还真想加入这些人的行列,不论从政治还是道义的角度上来讲都是如此。只能说他不太走运。

“你们的确应该录用一位女性。”亦然继续说道。他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因为他无比坚定地相信自己抢了某位完全有能力胜任这一职位的女性的饭碗。“等我申请终身教职的时候,你也应该投反对票。如果连我们英语系的人都不站出来反对性别歧视的话,谁还会呢?”

这时,就连我都意识到了自己在作呕。

“我不赞成把两个男性候选人都剔掉。”格蕾茜澄清了自己的立场,“只剔斯雷坎教授就行了。因为我们不需要再加个白皮男进来了。因为二十世纪文学这块不需要再加人了。因为我们不需要再进个诗人了。这可是三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不是一个。”

她发言的时候,我透过余光看到泰迪一直在摇头,也许是因为他了解我,也许是因为他了解格蕾茜,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格蕾茜又会帮我把球架好,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我会从包里一把扯出球杆,给她点颜色看看。

“我们这的第一个诗人是谁啊?”我并没有特意对任何人发问,“哪个好心人能告诉我一下?”

线圈本径直砸到了我的脸上,力量大到让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完全看呆了,就连菲尼也不例外,而他在出席自己主持的会议时往往冷淡得很,与在惊涛骇浪里颠簸的软木塞子没什么两样。可令我不解的是,格蕾茜的线圈本为什么还莫名其妙地悬在我面前。有那么一刻,我的脑子完全乱掉了,竟以为她在本子的外皮上写了什么东西要让我看。我努力想看清自己鼻子前面的这个东西是什么,看得我都对眼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格蕾茜其实是在拔线圈本,而且她每试探性地拽一下,一股剧痛就会直冲我的脑门;这时我才意识到线圈带钩子的那一端钩住了我的右鼻孔,还把肉扎穿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就像是被鱼叉叉住的青蛙一样,意识到我正隔着桌子往格蕾茜的身上倒,像个笨手笨脚但还非要向她索吻的追求者一样。

下一秒,我被大家包围了,虽然那时我泪眼婆娑,谁也看不清。“我的天呐。”语毕格蕾茜扔掉了线圈本,好像这样一来她就跟我两清了一样。如果我想要她那本线圈本的话,我大可以直接把它拿走。

“太可怕了。”亦然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他被迫见证了自己并不希望看见的一幕似的,哪怕倒霉的是个白皮男也不行。

最后,在我自己的提议之下,泰迪被派遣出去找学校的管理员了。等这两个大男人带着能剪断铁丝的尖嘴钳回来的时候,其他与会人员都挤到了我身后的安全区中,因为我已经打了两次喷嚏,把血喷到了会议桌的另一头,还害菲尼的白西装染上了粉红色的血渍。

泰迪将所有这一切都汇报给了我的妻子,而厉害的是他并没有止步于此。他这个英语老师没白当,因为他对戏剧延展还是略知一二的。

“于是,我们又都坐回了桌边。”他咧着嘴冲莉莉笑了一下,“你丈夫开始对着一叠棕色的厕纸狂喷鼻血。格蕾茜一边啜泣一边说着自己多么抱歉。菲尼用手绢擦着他的白西装。可你绝对猜不到你丈夫接下来做了什么。”

看泰迪的表情我就知道此刻他信心十足,觉得世界上绝不可能有人猜得出小威廉·亨利·德弗罗接下来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可他忘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这个女人已经和小威廉·亨利·德弗罗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更何况她还声称自己比本尊更了解本尊。

“我猜他要大家表个态。”我妻子答道,显然她根本没费太大力气去想这件事。说这话时她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是想看我敢不敢否认似的。

泰迪的脸耷了下来,仿佛他的下半身又被拱了一下。“是啊。”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失落,“他说,‘咱们投票吧’。”

我妻子的神情也很失望,好像猜出我这种人下一步会做什么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一样。“你知道格蕾茜对自己写的诗有多敏感。你犯什么病呢?”

实话来讲,我不知道我在犯什么病。我并没有想诋毁格蕾茜的意思,至少在我向她开火之前没有。可一旦开始之后,我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我也记不得个中原因了。我并不讨厌格蕾茜,至少想起她的时候我并不反感。只要我在一个地方,她在另一个地方就行。可当她近到我一个反手就能抡到她的时候,反手抡她一下似乎就变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实际上,我对好几个同事都有这种感觉,虽然总的来讲他们并没有做过什么让我不爽的事。

“总之,”泰迪开口了,“我觉得我还是把他送回来比较好。到目前为止他都没跟我说声谢谢。”泰迪和莉莉都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们的革命友谊有一部分就建立在这个共识之上。

在我看来,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我可以假装是。“谢你干什么?”我问道,“就是因为你,我的车还在教职工停车场里。莉莉去费城之前还得先把我送到学校去。都是因为你想过来跟她打情骂俏。”

听到这些话后泰迪的脸变得通红,而莉莉则倚过身去亲了他的脸颊一下,让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偶尔有人跟我打情骂俏也不错。”莉莉对他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话其实是冲着我说的。

“去费城?”泰迪刚想起来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去面试。”她解释道。

他的脸变得煞白,害羞时涌到他脸上的血色此刻全都流走了。他先是看了看莉莉,然后又看了看我。“你们要搬走了?”

“没有。”莉莉拍了拍他的手,“但是你得保密啊。我们那所高中的校长明年就要退休了。我想逼学校理事会定下他的接班人。”

你能明显看出泰迪松了一口气。

“如果茱妮需要带什么东西回来的话,让她给我打电话就行。”

“她肯定想要那边的高质量橄榄油。”泰迪的语气很悲伤,好像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想要什么,却宁愿不去想这些东西一样。

泰迪从高脚凳上滑了下来,莉莉主动提出要送他到停车的地方。他们走后,我将空咖啡杯拿到了厨房的水池处。他们站在露台下方的车道上,我透过厨房的窗户便能看到他们的脑袋顶,还能听到他们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他们站在那里的姿态,某种我至今都难以想象的若有若无的亲密,令我幻想起他们偷情的样子来。我想象着他们两个在床上的样子,我和莉莉的床,而且不知为何,处在上位的是莉莉。大概是因为我无法想象泰迪上位的样子吧。同莉莉,同他自己的妻子,同任何年龄超过十八岁的女性都不行。他这个人太客气了。更奇怪的是,在我的想象里,我自己也跟他们共处一室,见证着几个可能马上就要出现的情绪,这些情绪未必彼此兼容,甚至可能毫无存在的道理——惊讶、愤怒、嫉妒、好奇、兴奋。我告诉自己,如果这臆想的出轨并没有让我的内心起什么波澜的话,那是因为我知道泰迪和莉莉没有在偷情。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泰迪的幻想真的成真了,那么他会跟我坦白的。他会走进我的办公室,既憔悴又开心,脸上还会挂着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他会告诉我他干了什么,然后会走出我的办公室,买把枪,照着自己的脚崩去,用这种搞笑的方式为自己赎罪。之后他又会开始道歉,嫌自己没有勇气下更狠的手。毕竟他与我们其他人一样,都是搞学术的。

他们简单地拥抱了一下,然后非常纯洁地分开了,看到这里我甚至有点失望。我觉得我听到莉莉要泰迪代她向茱妮问好,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茱妮了。之后泰迪问了她一些什么,可起初我想不到他会问什么。他想知道,或说我认为他说的是,莉莉觉得我会不会有事。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认为他并不是在关心我的鼻子。我真希望我能听清莉莉是怎么回答的,但我听不到。

在道路的尽头,一座山正对着我们,保罗·洛克的卫星电视接收器就在那座山的山顶上。这个接收器的一部分被树枝挡住了,而我看到它恰好选择在这个时刻搜索起新的卫星信号来。洛克的接收器总是在动。作为一个不看球就难受的专业篮球观众,他总在找节目看。我知道这不过是我的幻觉,但这次当接收器停下来时,它好像正对着我。在科幻片里,此时一道光束会从它那黑黝黝的中心发射出来,而我则会化为一缕青烟。接收器与我之间只隔着我自己投射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像。我试着严肃思考泰迪的问题,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并非易事。我当然不会有事了。没错,透过厨房窗户回望我的这张脸已不再年轻,可这张脸上也就只有鼻子的地方不好看而已。

当莉莉的影像出现在我身后时,我还在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块肿得发紫的地方看。她苦恼地说道:“你可真够浑的。”


[1]影史最深入人心的舞蹈搭档之一。

[2]Gilbert Roland,墨西哥裔美国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