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习惯在吃晚饭前跑步,但因为泰迪非要送我回家,因为他非要在我家喝咖啡,要跟莉莉打情骂俏,所以一切都被打乱了。等我和我妻子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饭后,天已经快黑了。不过今天正值满月,乡间小路上也没什么车,于是我便换上了运动服,来到露台上做起了准备活动。在这里,我可以审视一下长久以来一直被我们称作“生活”的这个东西。
这栋房子——这栋搬出雷尔顿后我们就一直在住的房子——位于一座山坡的顶端。这面山坡不仅很长,而且蜿蜒曲折、林木茂密。偎依在山坡脚下、半隐于树林之中的还有另外五六栋房子,它们都比我家的房子贵,也都是学校里的人在住——几位正教授,几位学校管理人员,还有一位教练。夏天,当四下绿意盎然时,我们这座山坡上的房子互相之间谁也看不见谁,于是便创造出了一种悠然独处的错觉。偶尔,当我们开着车在树林间穿梭时,车漆的颜色会一闪而过;夜晚,昏黄的窗户会在颤抖的树叶间闪闪烁烁;远处,发生在大敞的厨房窗边的争吵会乘着微风四处飘荡。只有在这样的时刻,独处的错觉才会被打破。不过,从晚秋开始,邻居的存在感就会变强。在宾州的漫长冬日里,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因为树林变秃以后,我们在彼此眼里就变得若隐若现了。所以,在至少半年的时间里,每当我们上下车、倒垃圾或在露台上铲雪时,我们都会满怀歉意地对彼此招招手。如今,到了四月,我们全都焦急地等待着独处时刻的到来——毕竟这才是我们一股脑搬到阿勒格尼泉的初衷。
在近二十年前,我和莉莉买下了这个新小区里的第一块地皮。我们用我那本小说的预付金交了首付,然后便开始在这块地皮上建房子。与后来的那些人不同,我们砍掉了这块地皮上的大部分树木,改为铺草皮。莉莉是在费城一个阴冷、昏暗的街区长大的,所以她需要阳光,很多阳光,同时她还想弄一片又大又陡的草坪给我剪着玩。她还想要露台,屋前屋后都要,露台家具也不能少,好像夏日躺椅的存在能抵御宾州的寒冬一样。不用说,每年有整整七个月的时间,我们都要把户外家具存放在前院露台下方的车库里。但我家的露台是这一片最适合闲坐的。砍掉那么多树的结果就是昆虫的数量似乎也变少了,而且我们很少会被小虫子一类的东西困扰。住在山下和路对面的邻居怨声载道,说太阳一落到树林之下他们就会被虫子赶回屋里。而我们则会坐在露台上,听他们的电子灭虫器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
夏日在露台上闲坐是我和莉莉和平共处的方式之一。短短几周的课程结束后,漫长且慵懒的夏夜就会在我们面前铺陈开来。我们会把冰镇后的白葡萄酒拿到屋外,要么看书,要么聊天,直到万籁俱寂的黑夜和葡萄酒把我们弄得昏昏欲睡为止。很多年前,在房子还很新的时候,我们偶尔还会在屋外的露台上做爱,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户外性爱还是有独到之处的,因为激情总会伴着若有若无的风险出现,但理智的中年人难免会觉得在塑料质感的户外家具上云雨是件蠢事。你的皮肤会粘到上面,而你将自己从家具上剥下来时发出的声音就是愚蠢之音。很快,那种你可能会在兴头上被抓包的独特的兴奋感就会消散,因为你当然不可能被抓包了。在黑暗寂静的乡间夏夜,若哪位访客正驱车沿山下的小路向你靠近,那么在他距你不到一公里的时候你就会听到车子的声音。你会知道这辆车什么时候拐上了通往你家的支路,当它吃力地爬起坡并朝着你家房子驶来时,你还能掌握它的实时位置。不论来者何人,当他停好了车、沿着嘎吱作响的台阶爬上露台的时候,你已经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煮上了咖啡并把饼干摆在了盘子里。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还有意外这一说吗?
当我在露台上做着必要的深蹲准备活动时,我不禁好奇,是不是这种对意外的隐秘渴望导致我今晚幻想起了妻子与朋友偷情的样子?最近,这样的画面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了。几个月以前的某一天,我突然觉得莉莉可能与她学校里的某个男同事有染,也许是因为当时我听说那个人要离婚了。那个男的叫文斯,这些年我和莉莉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维持着交情。郁郁寡欢、一本正经、为人正直、不善交际——他似乎一直是会俘获莉莉芳心的那类男人,如果我这种轻浮、满嘴跑火车、皮肤细嫩的长腿男没有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话。不知为什么,为莉莉寻新欢这件事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快感;要不是因为这种事意味着妻子会对自己不忠,那每个男人都巴不得自己的妻子能去外面拈花惹草呢。在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幻想莉莉身上的热恋迹象,可到头来这些幻想还是没能维系下去,虽然不知为何我努力维系过了。
从那时起,这些幻想就被莉莉与其他男性激情云雨的画面取代了,这些画面越来越荒唐,却无比生动,而我也不禁好奇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从某些角度而言,它们一点都不荒唐。我妻子是个颇具韵味的女人,泰迪矢志不渝的爱并不是我能拿出手的唯一证据。我对她也爱慕有加。她无疑有引人上钩的能力,但我觉得她嫁给小威廉·亨利·德弗罗以后就不会再爱上别人了。我这样想会不会太自大了呢?好吧,确实挺自大的,但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知道有时候莉莉对我并不是很满意,比如今晚),我就是知道她除了我之外谁都不爱。可这份笃定却让那些不请自来的奇怪幻想变得更加令人不安了。许多男同事——已婚的也好,离婚的也罢——都坦言自己经常会有性需求。他们都想找个人滚床单。但据我所知,我是唯一一个经常幻想自己的妻子在跟别人滚床单的人。
不过,在我端详这些林中小屋时,我突然想到这些屋子里可能装着比我的幻想更为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多数小屋中栖居着失望、不忠与各种混沌的情绪。许多小屋都处于待售的状态;自离婚一事将它们糟蹋得不成样子起,它们就一直待售着。比如,雅各布·罗斯的前妻依然住在离我家最近的那栋房子里。菲尼的前任依然住在山脚下。他家房子完工的那一天几乎就是菲尼发现自己真实性取向的那一天,虽然后来他背信弃义,宣称自己又回到了异性恋的阵营,只不过没有回到他妻子身边而已。我不信我的幻想会比菲尼前任的幻想更加古怪,毕竟她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斗胆离开他们共同建造的那栋房子。
毫无疑问,我们当初都应该质疑一下这些新房究竟代表了什么,毕竟建房时我们的事业都处在某个关键节点上——升任副教授或正教授一两年后,虽未正式宣布却也算承认二胎或三胎的降生使得城里的房子已经住不下的时候,而大家也通过这种方式承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宾夕法尼亚中西部大学这种机构里升职跟获得吃屎大赛的冠军有一点类似。取得这样的成就当然不意味着你在开放学术市场里的价值有了任何提升。如果想要跳槽到更好的学校,那我们就必须放弃点什么——终身教职或职称或薪水,或三者的某种结合。很少有人会走这条路。也许我和莉莉本该选择这条路的。在我出版了“那本书”之后,我们本可以用它的预付款搬到别处去的。但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人若想住在自己真正想住的地方,那么需要多花多少钱。在阿勒格尼泉,那本书的预付款和宣传经费能请动一辆推土机,让它将山头上的树全都砍光,而在伊萨卡、伯克利或剑桥,这点钱连个家用电锯都搞不定。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留在原地是个明智的选择。再过一个多月我就五十岁了,可我在二十九岁时出版的那本书,照保罗·洛克的说法,依然是小威廉·亨利·德弗罗的作品大全。《在路丧》护封上那个蓄着大胡子、顶着一头乱发、炯炯有神地低头望向镜头的作者与今天早些时候厨房窗户里映出来的那个没有一点胡子茬儿、头发日益稀疏、鼻子被戳了个大洞的正教授已经没有那么相像了。有时我会对自己说,如果我换到一个要求更高的环境里,一个学生更加优秀、同事更有野心的环境,一个大家公认艺术乃迫切之事并对精神生活抱有恰如其分的敬仰之情的环境,那么也许我还能再酝酿出一本书来。可说到这,我就又想起了奥卡姆剃刀定律,它强烈地暗示我就是一辈子只能写一本书的料。如果我能写更多书的话,我早就写了。就这么简单。
而莉莉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令我们惹祸上身的并不是建房子本身,而是我们为了不让别人住在我们旁边而买下了与我们相邻的那两块地。她声称正是这件事揭开了英语系内战的大幕,硝烟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燃起,而且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莉莉会说在我们买下那两块地的时候我们便引起了连锁反应,这一连串事件势必会导致我走到被格蕾茜·杜波伊用线圈本捅鼻子这步田地。鉴于参与这一连串事件的众多玩家依然在世,其长远的因果链条肯定还没有完全延展,因此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些事件还会产生更多后果,即便它们的导火索离我们日益遥远。若不是因为奥卡姆剃刀定律始终要求我们化繁为简,那我难免会认为与发生在眼前的事相比,发生在过去的事对人类的影响更大一些。这对于读书读过头的人来说尤甚,因为他们不会只顾眼下,而是会对遥远的事物感到痴迷。偷偷挑起事端的是以往的一些过节,是那些我们一直没能解决的矛盾,那些快要被我们淡忘的往事执意要来一展雄威。我在今天这场会议中所说的话都不该惹得格蕾茜对我动粗的,虽然等我的这些挑衅行径过了十年或二十年的潜伏期后,它们可能会引起另一场冲突,前提是那会儿我们两个都还健在。如果哪天保罗·洛克真的想方设法干掉了我并让整件事看起来像个意外的话,那并不会是因为近期我做的某件事有点咎由自取的意味,引起了他的不满,而会是因为在将近二十年前,当他想从我手里买走一块地的时候,我没有答应。也许奥卡姆剃刀定律就是这么简单,它能将所有宿怨都解释通,尤其是我和洛克之间的过节——一切都是从很久以前我们播下的那粒种子中生发出来的。
实际上,许多人都曾出过价,想买下我们旁边的这两块地,洛克只是他们中的第一人而已。直到现在,出价也还在持续。当时的情况是,我们这座山清出了一条林中便道,导致一大批人蜂拥而至。这片地的所有者在好几年的时间里一直想把它开发出来,却一直没有成功。大家都觉得在这里建房子很不错,但没人想开这个先河。我们这栋房子的地基还没打完,半山腰处就又有三块地被卖了出去。那年秋天,雅各布·罗斯当上了院长。上任后,他买下了剩下那几块地中最大的一个,面积足足有八千平方米。他准备在上面盖一栋比我家大一倍的房子,毕竟这才符合他的院长身份,虽然他也就是个文学院院长吧。那年十一月,菲尼和他的妻子在山脚下买了块地。这件事传到我耳朵里后,我马上就去信用合作社申请了贷款。“我们当初就是为了躲开这些人才搬到这荒郊野岭来的。”莉莉不想为了这点事让我们的债台更高,所以我只好这样对她解释。
便道两旁,钉在树上的“已售”标志越来越多,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如此景象,莉莉并没有像我一样感到厄运将至。我不明白她怎么就理解不了事态的严重。我认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两个相爱的人未必要有同样的梦想和志向,但他们的噩梦总得能做到一块去吧。“你看不出来吗?”我对她说,“整个英语系都搬到阿勒格尼泉来了。”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假装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然后叫出了我的名字。每当她想暗示我已经不可理喻到超乎常理的地步了时,她都会用这种语气叫我的名字。“汉克。”她说,“雅各布·罗斯是你的朋友。菲尼和玛丽也没什么不好的。”
“菲尼没什么不好的?”我大喊着,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实际上,我这副样子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天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今天是菲尼,明天又会是谁啊?”
明天是保罗·洛克。那年十二月他给我打了个电话,那时距我们用信用合作社的贷款买下边上的两块地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不卖。”我对他说。
“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卖。”他这话立马就把我惹火了。他显然以为我就是想多要点钱而已。在我买下第一块地之后,余下的寥寥几块地的价格在一年的时间里翻了整整一倍。洛克提醒我,如果我把边上的两块地都按他说的价格卖给他的话,那我自己的那块地就相当于是白来的了。“少跟我摆谱。”他加了一句,“我听说他们要把公路那边也开发出来。那边动工以后,谁还会来求你啊?”
“你一辈子都得求着我。”印象中我是这样回答的,“别以为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他听到的风声确实是准的。当周晚些时候,一辆黄色的推土机、一辆平地机和一辆巨大的重型推土机就突然出现在了我们这条乡间公路的路肩上,而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空气中满是伐木扬起的碎末。在我们的前院露台上,我和莉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时正值十一月下半旬,树枝光秃秃的,使得公路那边的山坡显露了出来。红色的标桩像寒冬里盛放的花朵一样,被安插得漫山都是。它们标记着不同的地皮所在的位置,以及新支路的各个拐点。
“我记得哈利跟咱们说过,路那边的地是归州政府所有的。”见莉莉也来到了白花花的露台上和我一起看热闹,我如是对她说。
“现在大家想住到路对面去你都不乐意了。”她说,“你的厌世情结真是每天都在加剧。”
“我每天都在变老。”我挑明了问题的关键。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但我可以假装是。“我对人性的感悟更广也更深了。”
“其实吧,”她说,“你只是更像你父亲了。”
如果吵架的时候莉莉把我的父亲搬了出来,那我是不会傻到继续去争辩什么的,因为这预示着她已经准备好要屈尊和我玩阴的了。更重要的是,她这是在勾引我主动提她的父亲,而我知道禁不住这个诱惑的后果是什么。“区别在于我父亲喜欢他自己的样子。”我对她说,“但我却讨厌那副样子。”
这话在她听来一定像是某种让步,因为她并没有继续乘胜追击。“现在你是不是巴不得当初把地卖给了洛克?”
“我的天,我才没有。”
“你早晚会的。他得恨你一辈子。”
在我看来,这并不是那种水晶球式的预言。我提醒她别忘了,早在我拒绝卖地给洛克以前他就对我恨之入骨了,他这辈子都注定要对我恨之入骨。我让她别忘了他归根结底是个精神错乱的理性主义者;别忘了他研究的领域(十八世纪英国诗歌)是漫漫文学史中最无聊的部分;别忘了洛克不仅是个刻薄的天主教叛徒,而且还挂掉了神学课;别忘了他并不能将自己无比鄙视的古老神学完全抛在脑后,因为他现在还用着耶稣会提供给他的天然气。如果当初我同意让他来当我们的邻居,那么近距离的接触会再给他十多个痛恨我的理由。而且,如果他住到了我们旁边,他就可以监视我的进进出出了,甚至这会儿他可能已经想方设法干掉了我,并让整件事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意外一样。可现在如果他想干掉我的话,他就得穿过一整条街,还得穿过雅各布·罗斯的前妻、前足球教练的前妻和其他人的前妻的家,而她们都认识我。在我心里,这些前妻就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过,在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怀疑她们会不会愿意保护我,因为那个新小区——阿勒格尼地产二期——从最开始就命途多舛。虽然肉眼看上去我们这两座山没什么不同,像连体婴儿般由一条窄窄的柏油脊椎相连,但那边的房子却像中了诅咒一样。在那边,只要下雨,所有地下室都会被淹。淤泥沿着山体滑落,在小区入口处的石柱底部堆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堆。重压之下,石柱本身也开始向内发生肉眼可见的倾斜。小区里的每个木质露台都变了形。宁静的夏夜,在路的这一头,你会时不时听到路的那一头传来的木板断裂的声音。
如果如此种种还不够惨的话,那么某年夏天,舞毒蛾泛滥成灾,把阿勒格尼泉周围的树林全都搞秃了,不仅让我们在七月就拥有了冬景,也让我们这些住在美景一侧的人好好见识了一下灾厄一侧的生活。第二年夏天,新叶不仅重回了我们这一侧的山头,而且还变得加倍苍翠与茂盛。可在路的那一头,更为严重的伤害却已经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发生了。那边,很多树都死了,只得被砍掉,而这也使得泥石流变得越发严重。与此同时,寥寥几株苟活下来的树木费尽力气挤出的树叶就像贫血了一样,刚进入八月就变成了棕黄色。
所有这一切——淹水的地下室,起居室墙面上的裂缝,阿勒格尼地产二期入口处那两根歪歪扭扭的石柱,以及石柱中间那摊他不得不开车压过去的淤泥,甚至还有舞毒蛾——保罗·洛克都觉得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知道洛克是个极其虔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口中声称的无神论者,虽然他极力反对这种说法。洛克真正信奉的是一个邪灵,他认为这个神灵唯一的目的就是劳其筋骨,将命运本就不公的证据不断堆到自己面前,而我这个大活人则没完没了地印证着他的信仰。正是洛克给了我灵感,令我有了给《雷尔顿镜报》写稿用的那个笔名。幸运汉克,他是这样称呼我的。
我本人并不是信徒,但我可以假装是,且在与我这位闷闷不乐的邻居相处的这些年里,我还真没少装。我会把将我们这两座小区分隔开来的那条柏油路称作红海。我会对他说他住的那个地方就是埃及,还会问他觉得今年春天会闹哪种虫灾,上帝会如何显灵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以及他还要看上帝显灵多少次才能成为信徒。我对他说他老是让我担惊受怕的,毕竟他住的地方离我太近了。到目前为止,上帝倒是没有破坏将我俩隔开的这条马路,可在《旧约》里,罪人的邻居同罪人一起被铲掉的故事却比比皆是。我对他说,依我的看法,如果当初我把他看上的那块地卖给了他,那我现在肯定已经被铲掉了。
我尽可能麻利地做完了拉伸运动。我做这些运动完全是去年夏天在山脚下拉伤大腿肌腱后不得已的妥协。它像班卓琴的琴弦一样梆梆作响,导致我大半个夏天都一瘸一拐的,在夏季垒球联赛里只能打一垒,还导致我在第一学期里一直没能入选NBA(教职工午间篮球协会)[1]。我还能感觉到伤痛,像是隐约有个残腿邪灵在作祟一样。我之所以纵容它继续为非作歹,是因为我知道美德偶尔会有好报,也是因为我下定了决心要在今年夏天夺回左外野手的位置,虽然我担心我的伤势可能让我永远都与这个位置无缘了。不幸的是,我已经证明了我是个出色的一垒手。对面的内野手投球时会觉得我这个靶子太高太瘦,同时我的手臂又很长,有助于伸展。菲尔·沃森既是我的医生又是我们的队长,仅仅一局过后,他便宣布一垒就是我的本位。
“你的意思是这是我的肉体本位。”我澄清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
“我的精神本位是外野手。”我解释道。没错,我可能很适合给负责扔球的那些游击手当靶子,但在外野追着飞球到处跑的时候,我才是最自在的。虽然我跑步的速度已经大不如前,但我迈开大步的姿态依然优雅得很。我就是觉得自己是个外野手。“打左外野对我来说就像打坐一样轻松。”我继续说道,“硬让外野手打一垒会毁了他的。谁都不该被迫去打自己精神本位以外的位置。”
“精神本位是什么?”我妻子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我抬起头,发现她正站在书房的窗前。很明显,她肯定一直从那个制高点观察着我。
我是自言自语来着吗?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她继续说道:“别告诉我天这么黑你是要去跑步吧。”
“最好的感情都是建立在坦诚的基础上的。”我答道,“我没法百分百坦诚地对你说我不会去跑步,但我可以保证不跑太快,如果你在意的话。”
“你的感冒还没好利索呢。”
“我已经好多了。”我让她放心。
“汉克。”她说,“你已经吃了一周的抗组胺药。”
“过敏,没办法。”我解释道,“到处都在开花。”我环顾四周,想找个正在开花的东西佐证我的说法。
莉莉只是摇了摇头。难道我今天遭的罪还不够多吗,她的症结在这里。我的鼻子已经毁了。这还不够吗?在她看来,这会儿沿着我们那条漆黑的乡间道路高速跑步简直就是变态,是故意要惹祸上身。她觉得自己的这条思路是跑得通的——觉得这个破鼻子会令我今晚尤其容易出车祸。我有点希望她能提醒我不要忘记,我已经走了一整年的霉运。最近的一桩倒霉事就发生在几周以前,那时我踩在折叠梯上,却忘了自己离车库的横梁有多近,结果脑袋径直撞上了硬邦邦的橡木椽子。十五分钟后,莉莉发现了坐在混凝土地面上的我,那时的我神情恍惚,一道细细的鲜血从发间一直歪歪扭扭地流到了运动衫的领口。从莉莉的表情里,我能看出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我们这段婚姻的美妙之处之一,至少在我看来,就是我和我妻子再也不用遇事就掰扯一通了。我们都知道对方会说什么,所以说话这件事就变成了没有必要走的过场。怪不得婚姻咨询师会说我们两个的问题在于沟通不畅,但在我看来,我们发奋努力了很久才修炼出了这种沉默状态,我和莉莉都是,因为我们受够了相互理解。
“等你回来以后,咱们谈谈吧。”她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好像她又在窃听我的想法一样。
“没问题。”我努力想让自己听上去迫不及待。若我没能做到这一点的话,至少语气友善也行。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取消这趟行程。”她说。
“别取消。”我对她说,“你应该去一趟。”
“你行吗?”
“当然行了。为什么不行?”
但这一次,用沉默完美代替言语的是我的妻子。
“左外野。”我解释道,“我的精神本位。不是一垒。”
“我知道,汉克。”说这话时她似乎想让我明白,她知道的不止这些。
[1]原文为Noontime Basketball Association for facul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