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涌波澜

日子像图书馆里被反复翻阅的书页，哗啦啦地翻过，卷着油墨和离别的气息。

高考倒计时的牌子，无情地撕到了最后几页。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次模拟考的排名都牵动着无数家庭的神经。图书馆里备战高考的身影明显多了起来，占满了自习区的长桌，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取代了往日的宁静。我也被这股洪流裹挟着，大部分时间埋首于题海之中，只有轮值时才会回到那个熟悉又让人心绪难平的角落。

整理书籍，填写借书卡。指尖捏着那支熟悉的蓝色圆珠笔，在空白的角落停顿。那个画小太阳的冲动，似乎被毕业的沉重和那次送书失败的尴尬冲淡了许多。但偶尔，在整理到城市规划类书籍，或者看到某本他曾经借阅过的书时，那支笔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在卡片上留下一个圆圆的、带着放射线条的蓝色记号。

它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隐秘的、滚烫的期待。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无声的告别仪式。画下，然后看着它被夹进书里，随着书籍的流通，去往不知名的角落，最终被覆盖、被遗忘。

这天下午，轮到我整理归还区。抱着一摞刚还回来的书走向分类区时，眼角余光瞥见入口处似乎有些异样。抬头望去，脚步不由得一顿。

顾言正站在借阅台前，微微倾身，似乎在和当值的李老师说着什么。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侧脸在顶灯的照射下显得轮廓分明，眉头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印象中的顾言，总是从容不迫，像精心调试过的精密仪器。

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抱着书，假装专注地整理旁边书架上的书，耳朵却竖了起来，努力捕捉着借阅台那边的对话。

“……李老师，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那本《城市意象》对我真的很重要，我的论文……”顾言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带着一种罕见的急切。

“哎呀，小顾啊，不是老师不帮你。”李老师的声音透着无奈，“系统显示，最后一本确实是被高三（七）班的张扬同学借走了，借期还没到呢。馆里的规定你也知道，不能强行催还的。要不，你再等等？或者，去找张扬同学商量商量？”

张扬？又是他。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拧了一下，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顾言需要那本书，而书在张扬手里。他们关系那么好……他应该会直接去找张扬吧？

果然，顾言沉默了几秒，那微蹙的眉头并未舒展，但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好的，谢谢李老师。我再想想办法。”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微不可闻的气息却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他转身准备离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所在的方向。

我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怀里的书堆，手指用力地抠着书脊。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我旁边停顿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空气仿佛凝滞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头顶，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他会跟我说话吗？问什么？我该说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然而，那停顿只有短短一瞬。脚步声再次响起，没有迟疑，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极细微的风，吹动了我额前细碎的刘海。然后，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图书馆入口的光影里。

他走了。像每一次那样，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停留。仿佛我只是书架旁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涩。怀里的书变得格外沉重。目光落在借阅台上，李老师正在低头整理登记簿。一个念头，像暗夜里悄然滋生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忽视。

那本《城市意象》……对顾言很重要。他在为论文发愁。

而我……知道张扬的教室在哪里。甚至，我知道他每天下午训练结束回教室的时间。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理智在尖叫：陈默，你疯了吗？这太蠢了！太冒失了！顾言需要，他自己会去找张扬！你去算什么？自作多情！多管闲事！

可另一个声音，那个被压抑了太久、卑微地渴望着能做点什么的声音，在微弱地反驳：只是……只是帮他问一下？如果张扬方便的话……如果书已经用完了的话……只是问一下而已。万一……万一能帮到他呢？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忙……

两种声音在脑子里激烈地交战，搅得我心神不宁。整个下午的工作都心不在焉，填错了好几张借书卡，被李老师温和地提醒了一次。

放学铃声响了。我机械地收拾好东西，走出图书馆。夕阳的余晖给校园镀上一层暖金色，篮球场上传来熟悉的、充满活力的呼喊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高三（七）班的教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

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带着我一步一步，朝着那个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煎熬无比。离教室越近，心跳得就越快，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脑子里预演了无数遍可能的场景：张扬不在？或者他一口回绝？或者他问：“是顾言让你来的？”我该怎么回答？

最终，我像个做贼心虚的傻瓜，没有勇气直接进教室找人。而是选择躲在楼梯拐角处那根粗大的廊柱后面。这里视野隐蔽，能清楚地看到高三（七）班教室门口的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走廊里喧闹的人声渐渐散去，大部分学生都离开了。我紧张地盯着教室门口，感觉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张扬背着他那个标志性的黑色运动背包，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汗湿的头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显然是刚结束训练。他径直走向教室后门。

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像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鼓足了最后一点可怜的勇气，从廊柱后面闪身出来，快步朝他走去。心跳声震耳欲聋，几乎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音。

“张扬……同学！”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紧，带着明显的颤抖。

张扬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是我，他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阳光开朗的笑容：“哟？这不是图书馆的小助理吗？找我有事？”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自来熟的热情。

他记得我。这个认知让我稍微松了口气，但紧张感丝毫未减。

“是……是这样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手指紧紧攥着校服衣角，“听说……听说你借了一本《城市意象》？”

“《城市意象》？”张扬挑了挑眉，似乎想了一下，“哦！对！好像是有这么本书！怎么了？”

“那个……顾言同学，他……他好像急着用这本书写论文，”我语速飞快，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馆里……馆里最后一本被你借走了。所以……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如果你已经看完了，或者暂时不用的话……能不能……能不能先……”后面的话，因为极度的羞窘和紧张，变得细若蚊蝇，几乎听不清。

沉默。短暂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紧紧裹住，让我几乎窒息。完了，他一定觉得我莫名其妙，多管闲事。

“噢——！”张扬突然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笑容更大了，“我说呢！原来是顾言那家伙需要啊！嗨，你早说嘛！”

他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有些刺耳。“没问题！小事一桩！”他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卸下背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起来，“那书我翻了几页，太专业了，看得我头大，正好用完了。喏，给你！”

他很快从包里抽出一本不算太厚的书，深蓝色的封面，正是《城市意象》。他大大咧咧地递到我面前。

我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看着他递过来的书，一时间竟忘了伸手去接。

“拿着啊！”张扬直接把书塞进了我怀里，“替我告诉顾言一声，不用谢！兄弟嘛！”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不小，拍得我身体晃了一下，“行啦，书给你了，任务完成！我先撤了，还得去趟小卖部！”

说完，他潇洒地一挥手，重新背上包，哼着歌，大步流星地朝楼梯口走去，转眼就消失在拐角。

走廊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怀里抱着那本还带着张扬书包里运动服气息的《城市意象》。封面的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我心口发麻。

成功了？书……拿到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我。低头看着怀里深蓝色的书封，指尖微微颤抖。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喜悦、酸楚和巨大羞耻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心防。为了这本书，为了能帮到他一点点，我像个蹩脚的间谍一样躲在柱子后面，紧张得快要晕过去，然后被张扬那了然于胸的“兄弟嘛”三个字，轻易地戳破了所有小心翼翼隐藏的心思。

原来，我的心思，在张扬这样的人眼里，是如此的一目了然，甚至……不值一提。

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抱着那本沉重的书，像抱着一个滚烫的、见不得光的秘密，逃也似的冲下楼梯，只想快点把它送到顾言手里，然后彻底逃离这个地方。脚步慌乱地冲下楼梯，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脸颊上的热度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反而因为奔跑而更加灼烫。

刚冲到一楼楼梯口，差点和一个正从旁边洗手间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哎哟！”对方惊呼一声，扶住了门框。

我吓得赶紧刹住脚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抬起头，看清对方的脸时，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是顾言。

他大概刚洗完手，修长的手指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正略带惊讶地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我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我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深蓝色封面的《城市意象》上。

他的视线在书封上停留了足足有两三秒。那目光很沉静，却像带着无形的穿透力，似乎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楼梯口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洗手间飘来的淡淡消毒水味。我抱着书，像个被当场抓获的、愚蠢的小偷，所有的惊慌、羞耻、无措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着嘴，脸颊烧得快要冒烟。

他会说什么？会问“书怎么在你这里”？还是会像张扬一样，了然地说一句“哦，麻烦你了”？或者……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很……多事？

顾言的目光终于从那本书上移开，重新落回我的脸上。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平静，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薄薄的唇线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

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侧了侧身，给我让开了通往走廊的路。那是一个无声的示意：你可以走了。

没有疑问，没有感谢，甚至连一个简单的点头都没有。只有一片沉默，和那沉静得让人心慌的目光。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浇熄了刚才拿到书时那一丝微弱的喜悦。所有的勇气和期待都在这一刻碎成了齑粉。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抱着书，几乎是夺路而逃，低着头，飞快地从他让开的空隙中穿过，朝着图书馆的方向狂奔而去。

脸颊滚烫，视线却开始模糊。走廊两旁的墙壁在余光里扭曲变形。怀里的《城市意象》像一块沉重的冰，紧紧贴在心口，冻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温度。

我把书放在借阅台李老师面前，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李老师，书……《城市意象》，张扬同学还回来了。”没等李老师回应，我转身就冲进了图书馆深处那个最熟悉、最安全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上。

蜷缩起身体，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图书馆深处恒久的寂静包裹着我，只有自己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怀里的重量消失了，书送回去了。可心口那个地方，却像是被那本《城市意象》狠狠地砸了一下，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冰冷刺骨的洞。张扬了然爽朗的笑声，顾言沉默审视的目光，交替在脑海里闪现。

原来，在顾言的世界里，我所有的努力和笨拙的靠近，连一句“谢谢”都换不来。甚至连一个疑问的眼神都显得多余。

那本深蓝色的书，像一块墓碑，埋葬了我所有小心翼翼的、卑微的幻想。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图书馆里，顶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落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沉重的阴影。我坐在阴影里，感觉自己也快要变成这图书馆角落里，一个无人问津的、落满灰尘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