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暴雨真相

六月的天,像一张被水浸透后又揉皱了的宣纸,灰暗、阴沉,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透不出一丝光亮。空气黏腻得仿佛能拧出水,带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闷热。校园里,离别的气息和这沉闷的天气交织在一起,发酵出一种微酸的、潮湿的伤感。

毕业典礼已经结束。礼堂里喧闹的掌声、激昂的校歌、校长冗长的寄语、还有那些用力过猛的拥抱和带着哭腔的告别,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地留在了身后。

此刻,我坐在图书馆那个最角落的位置——那张靠窗、磨损得露出原木色的旧书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毕业纪念册,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铜版纸上那些笑容灿烂的合影,划过一行行或熟悉或陌生的签名和留言。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其中一页。那是学生会成员的合影。顾言站在第一排中间,穿着挺括的白衬衫,系着深蓝色的领带,身姿挺拔如青松。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学生会主席的标准微笑,温和、得体,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疏离感,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罩子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照片下方,他的名字后面,是他用那手漂亮的行楷写下的寄语:“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字迹流畅,力透纸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锋芒和对未来的笃定。

旁边,张扬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手臂大大咧咧地搭在顾言的肩膀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他的留言是:“兄弟们,苟富贵,勿相忘啊!保持联系!”

而我自己的留言,蜷缩在纪念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最普通的中性笔写着:“愿前程似锦,岁月安好。”字迹小而拘谨,像它的主人一样,努力地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图书馆里异常安静。毕业典礼后,这里几乎成了空城。大部分同学都忙着聚餐、拍照、交换联系方式,用喧闹来冲淡离别的愁绪。只有零星几个像我一样的人,还留恋着这最后的、熟悉的一方天地。

我合上沉重的纪念册,指尖在硬壳封面上摩挲着。该走了。在这里赖着,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寥寥无几的几本书和文具。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拖沓。目光扫过这个陪伴了我三年时光的角落:磨得光滑的书桌表面,窗台上那盆被我养得半死不活、却顽强活着的绿萝,还有书架上那些排列整齐、沉默如初的书籍。

最后一天了。我拿起那支陪伴了我整个高中生涯的蓝色圆珠笔,指腹轻轻摩挲着笔杆上被磨得有些光滑的凹痕。目光落在旁边书架上一本刚刚归还、还没来得及上架的旧书上。那是一本诗集,封面有些磨损。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我伸出手,将那本诗集抽了出来。翻开扉页,露出里面夹着的、空白的借书卡。卡片很新,上一个借阅者的记录被整齐地划掉了。

指尖捏紧了那支蓝色的笔。

画吗?最后一个小太阳?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闷闷地疼。画了三年,又有什么用呢?像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最终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溃败。

笔尖悬在卡片空白的边缘,微微颤抖。窗外的天空更加阴沉了,浓云翻滚,像泼墨的山水,沉甸甸地压下来,预示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终,那颤抖的笔尖还是落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借书卡那片小小的空白上,画下了一个圆圆的轮廓,然后,用力地描上放射状的线条。

最后一笔,格外用力,蓝色的墨迹几乎要洇透纸背。像一个小小的句号,又像一个无言的休止符。

画完,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借书卡夹回书页里,把那本诗集放回书架它原本的位置。

好了。结束了。我的青春,连同那些无人知晓的心事,都被封存在了这张小小的蓝色太阳里。

拿起自己简单的帆布包,挎在肩上。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隐秘心事的地方。脚步沉重,像灌了铅。

刚走到图书馆入口处那两扇厚重的玻璃门前,外面的天色已经暗得像傍晚。狂风骤起,卷着尘土和落叶,猛烈地拍打着玻璃门,发出呜呜的悲鸣。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整个世界仿佛被罩进了一个巨大的、咆哮的水帘洞里。

雨太大了。我犹豫着停下脚步,看着门外那狂暴的雨势。没带伞。看来得等雨小一点再走。

就在这时,身后图书馆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异常沉重,带着水花四溅的啪嗒声,在空旷寂静的图书馆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像擂鼓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下意识地回头。

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个人影,像一道失控的闪电,裹挟着门外狂暴的风雨气息,猛地冲破了图书馆深处那片昏黄的灯光与幽暗书架交织的混沌地带,直直地朝着入口处——朝着我——狂奔而来!

是顾言!

他浑身湿透!白衬衫像一块浸满水的抹布,紧紧地、狼狈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挺拔的肩背线条。深色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光洁的额头和苍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同样湿透的裤脚和溅满泥点的鞋子上。他跑得那样急,那样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着粗气,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眼镜片上也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镜片后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穿透水汽和镜片,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是愤怒?是焦灼?是痛苦?还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失控的表情。那个永远从容淡定、像精密仪器般运行的顾言,此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浑身散发着一种骇人的、不顾一切的气息。

我完全吓傻了,呆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冻僵的石像。帆布包从肩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浑然不觉。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眼前这个湿淋淋的、带着一身暴戾气息冲到我面前的顾言,和他眼中那两簇灼人的火焰。

他冲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雨水气息、泥土味,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那种干净的皂角香,被雨水冲得几乎闻不到了。他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呼出的气息灼热地喷在我的额头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砾在摩擦,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咆哮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狠狠挤出来,砸在图书馆死寂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陈默!张扬那种人……到底有什么好?!”

张扬?!

这个名字像一个惊雷,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轰然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张扬?他……他在说什么?巨大的荒谬感和惊恐瞬间攫住了我。我张着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死,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什……什么?”

顾言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把我穿透。他脸上交织着雨水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痛楚。看到我脸上那茫然到了极点、甚至带着惊恐的表情,他似乎更加激动了,胸膛的起伏更加剧烈。

“你为他……”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破碎的、我从未听过的音调,像是濒临断裂的琴弦,“……你为他做了那么多!去求他!去问他借书!是不是?!”

原来……原来他看到了!看到我去找张扬!看到我递书给他!他以为……他以为我是为了张扬?

巨大的冤屈和混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想解释!想大声告诉他不是这样的!那本书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啊顾言!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任凭我如何用力,那些汹涌的解释、那些埋藏了三年的心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急促而破碎的呼吸,和因为极度震惊、委屈而迅速模糊了视线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我的沉默,我的泪水,我的后退,我脸上那茫然又惊恐的表情……这一切落在顾言眼里,似乎都成了另一种解读。成了默认?成了被戳穿后的慌乱?

他眼中那两簇燃烧的火焰,在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之后,像是被这倾盆的暴雨瞬间浇灭,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灰烬。那是一种极致的失望,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然后,在我完全来不及反应、大脑还处于一片混沌的当口,他那只同样湿透、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我垂在身侧、同样冰冷僵硬的手腕!

皮肤接触的瞬间,一股巨大的电流伴随着冰冷的湿意猛地窜遍全身!我惊得浑身一颤!

还没等我挣脱或反应,他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从他同样湿透的裤袋里掏出了什么——一张被揉得有些发皱、边缘已经被雨水浸得发软发毛的纸条!

他几乎是粗暴地、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绝望,将那张湿漉漉的纸条,狠狠地塞进了我被他攥着的手心里!

纸张被雨水洇湿的、冰冷黏腻的触感,紧紧贴着我的掌心,像一条滑腻冰冷的蛇。

紧接着,他猛地松开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让我又是一个趔趄,后背再次撞在玻璃门上。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有那双被水汽和绝望彻底淹没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像是沉入深渊前最后的凝望。

然后,他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地、像来时一样决绝地,一头冲进了门外那堵白茫茫的、咆哮着的雨墙之中!

“顾言——!”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可是太迟了。

他的身影,只在狂暴的雨幕中留下一个瞬间模糊的、湿淋淋的白色背影,下一秒,就被无边无际的雨水彻底吞噬,消失不见。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图书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门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哗啦啦,哗啦啦,像是永无止境的哭泣。

我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门,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冰凉的痛感。而那只被他塞了纸条的手,僵硬地摊开着,掌心紧紧贴着那张湿透的、带着他体温和雨水腥气的纸条。

泪水终于决堤,汹涌地滚落下来,和门外泼天的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一点点地、艰难地抬起那只仿佛有千斤重的手,举到眼前。

冰冷的雨水顺着指尖滑落。

湿透的纸条,软塌塌地躺在我的掌心。纸面已经被雨水洇透,纸浆的纤维都清晰可见。墨迹被水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深蓝色污渍。然而,在那片混沌的、化开的墨迹中心,依旧顽强地、清晰地显现出三个被水泡得有些变形、笔画却依旧带着书写者当时巨大情绪力道的字——

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