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绿皮车厢里的时光隧道

陈建国把自行车锁在车站外一排同样破旧的车棚里,交了五分钱看车费。他抱起陈默,拎起那个沉重的帆布旅行袋,汇入了涌动的人潮。

候车大厅像一口巨大的、喧闹沸腾的锅。水泥地面被无数脚步磨得发亮,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廉价香水味、食物气味和消毒水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几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被弥漫的烟雾切割得支离破碎。

陈建国找了个角落稍微空一点的地方,把旅行袋放在脚边,又把陈默放下来,让他靠着自己腿站着。“站这别动,爸去买票。”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叮嘱道。

陈默乖乖点头,小小的身体紧贴着父亲。他的目光好奇地扫视着这个充满时代印记的空间。

一排排墨绿色的硬塑料座椅,很多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灰白的填充物。座椅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一脸疲惫的工人;背着巨大尼龙口袋、皮肤黝黑的农民;抱着啼哭婴儿、神色焦虑的妇女;还有穿着时髦些(以1996年的标准)喇叭裤、拎着人造革皮包、眼神里带着对外面世界向往的年轻人……他们或坐或站,或高声谈笑,或沉默地啃着自带的干粮,或哄着怀里的孩子。嘈杂的声浪如同实质,在巨大的空间里翻滚、碰撞。头顶挂着的大喇叭,时不时刺耳地响起,播报着车次信息或检票通知,声音失真得厉害,被淹没在人声鼎沸里。

没有后世火车站里随处可见的、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低头族”,没有那种被信息洪流和生存压力压榨出的、刻在骨子里的麻木和焦虑。每个人的脸上,虽然也有旅途的疲惫,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朴素的、带着尘土气息的活力,一种对“去远方”这件事本身所抱有的、或大或小的希望。他们大声争论着,热情地分享着食物,笨拙地安抚着哭闹的孩子,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那么嘈杂,却又……生机勃勃。

陈默小小的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怀念?还是感慨?前世那个高效、整洁却也冰冷、疏离的高铁时代,那些被996和KPI压得喘不过气、眼神空洞的上班族面孔……与此刻眼前这幅喧闹、混乱却充满烟火气的众生相重叠、对比,让他生出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感。这个年代,物质是匮乏的,生活是艰难的,但人心底那份原始的韧性和对未来的期冀,似乎尚未被彻底磨平。

陈建国很快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硬纸板做的车票,上面印着模糊的蓝色油墨字迹。他脸上带着一丝肉痛的表情——两张去省城的硬座票(陈默身高不足,免票),几乎花掉了他口袋里零钱的三分之一。

“走,进去等。”陈建国重新抱起儿子,拎起旅行袋,走向通往候车大厅更深处的通道。所谓的安检,简陋得近乎儿戏。一个穿着褪色制服、睡眼惺忪的工作人员,随意地看了一眼陈建国手里那个鼓囊囊的帆布袋,挥挥手就让他们过去了。

他们在靠近检票口的一排硬塑料椅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椅子冰凉坚硬,硌得人难受。陈建国把陈默放在自己腿上,用身体给他挡开一些拥挤。时间在浑浊的空气和嘈杂的声浪中缓慢流逝。陈默靠在父亲带着汗味的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小小的身体随着父亲偶尔挪动调整姿势而微微晃动。他看着周围那些等待的面孔,看着斑驳墙壁上贴着的褪色宣传画,看着头顶那几只绕着昏黄灯泡飞舞的苍蝇,前世关于绿皮火车的模糊记忆碎片,如同沉船上的气泡,一点点浮上意识表面——那种长时间颠簸带来的眩晕感,车厢里混杂的、令人窒息的气味,还有那难以下咽、只有调料包咸味的廉价泡面……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喇叭再次发出刺耳的电流噪音,接着是一个男人毫无感情、拖着长音的播报:“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由本站开往省城的XXX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进站了!请乘坐本次列车的旅客,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到二号检票口排队检票……”

“轰”的一声,原本坐着的人群如同被惊起的马蜂,瞬间骚动起来!提着大包小裹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检票口,人挤人,人推人,叫喊声、抱怨声、孩子的哭闹声瞬间拔高了好几度!

“抓紧我!”陈建国低吼一声,一手紧紧箍住怀里的陈默,另一手死死攥着那个帆布旅行袋的带子,用肩膀和身体硬生生在拥挤的人潮中顶开一条缝隙,奋力地朝着检票口挪动。陈默小小的身体被挤得几乎变形,鼻腔里充斥着各种浓烈的体味和汗味,他只能把小脸深深埋在父亲怀里。

好不容易挤过狭窄的检票口,踏上连接站台的水泥通道,人流才稍微松散了一些。陈建国喘着粗气,抱着儿子快步走下略显陡峭的水泥台阶。

站台的风带着煤烟和铁锈的气息,猛烈地灌了进来。

当那列墨绿色的、巨大的钢铁长龙映入眼帘时,陈默小小的身体在父亲怀里猛地一僵!

绿皮火车!

不是图片,不是记忆碎片,而是真真切切地横亘在眼前!

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车厢,通体覆盖着厚厚的、带着污渍和锈迹的深绿色油漆。车厢连接处是巨大的、可以转动的铁质缓冲器,像巨兽的关节。一扇扇长方形的车窗玻璃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有些半开着,露出里面晃动的人影。车顶是弧形的,刷着醒目的黄色条带,几根粗大的黑色烟囱(内燃机车头)正喷吐着浓黑的烟雾,在站台上空弥漫开来,带着刺鼻的柴油味。车轮巨大,钢制的轮箍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一种强烈的、带着原始工业力量的粗犷感扑面而来。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汽笛声骤然响起!尖锐的哨子声也随之在站台上此起彼伏地吹响!列车员穿着同样深蓝色的、带着肩章的制服,站在车门旁,挥舞着手臂,大声维持着秩序:“快点!快点!往里走!别堵门口!”

人群再次骚动,像潮水般涌向各个车厢门。

陈建国抱着陈默,对照着车票上的车厢号,找到对应的车门。狭窄的车门处挤满了人,他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艰难地迈上了那几级高高的、冰冷的铁质台阶,踏进了车厢内部。

一股更加复杂、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将父子俩包裹——汗味、烟草味、劣质香水和花露水味、食物气味、皮革味、还有火车特有的、混合着机油、铁锈和煤烟的味道……车厢顶部的风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噪音,却丝毫吹不散这凝滞的、令人头昏脑涨的空气。

陈建国找到他们的座位——一排三人座的硬座。靠窗的位置已经坐了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抱着个布包打盹的老者。陈建国把陈默放在中间的位置,自己则挨着过道坐下,把沉重的旅行袋塞到座位底下。帆布袋鼓鼓囊囊,几乎塞满了整个空隙。

陈默小小的身体陷在硬邦邦、毫无弹性的座椅里。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墨绿色的座椅套已经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海绵。头顶是简陋的行李架,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包裹、篮子、甚至还有捆扎好的鸡鸭。过道里也站满了人,大包小包堆在脚下,挤得水泄不通。各种方言的交谈声、孩子的哭闹声、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艰难通过的吆喝声(“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腿收一下!”)……汇合成一曲嘈杂混乱、却无比鲜活的旅途交响。

车厢轻轻晃动了一下,伴随着一阵沉重的、金属摩擦的“哐当”声。窗外的站台开始缓缓向后移动。

绿皮火车,开动了。

陈默转过头,小脸贴在冰凉、蒙着灰尘和指印的车窗玻璃上。站台、信号灯、灰扑扑的站房、送行的人群……一点点被加速甩在身后。视野逐渐开阔,远处是刚刚苏醒的田野,绿色的稻浪在晨风中起伏,更远处是黛青色的、连绵起伏的山丘轮廓。

车速并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窗外的景物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缓缓流淌。没有前世高铁那种风驰电掣、景物模糊成线的速度感,也没有那种被真空管道般车厢隔绝于世的疏离。他能清晰地看到田间劳作的身影,看到路边低矮的农舍,看到慢悠悠骑自行车的人,甚至能看清远处山坡上吃草的牛……

一种久违的、近乎原始的“在路上”的感觉,伴随着车轮碾过铁轨接缝处那规律而催眠的“哐当…哐当…”声,轻柔地包裹了他。

父亲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沉稳的呼吸带着微微的起伏。帆布旅行袋静静地躺在脚下,里面装着冷硬的馒头、煮鸡蛋和满壶的凉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