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属于1996年9月的风景,小小的心里异常平静。
前世家乡与省城之间那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和风驰电掣的高铁,此刻还只存在于他脑海的地图里。
而眼下这缓慢、嘈杂、带着浓重烟火气的绿皮旅程,正是通往改变命运的第一站。
绿皮火车那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哐当…”声终于被更为嘈杂混乱的市声取代。陈建国抱着陈默,随着汹涌的人流,像被裹挟的沙砾,艰难地挤出省城火车站那巨大而昏暗的出站口。
扑面而来的,是比县城车站浓郁十倍不止的喧嚣热浪。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人力三轮车夫粗粝的吆喝声、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各种噪音如同实质的洪流,猛烈地冲刷着耳膜。空气里混杂着浓重的汽车尾气、尘土、汗味、路边摊油炸食物的油腻气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大城市的、浑浊而蓬勃的气息。
陈建国被这人潮和声浪冲击得有些晕头转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儿子。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过分热情地围上来拉客的旅店老板和三轮车夫,紧紧护住胸前衬衣内袋的位置——那张彩票正安稳地贴在他温热的皮肤上。他拒绝了所有搭讪,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汽车站的标志。
“爸……那边……”陈默伸出小手指向一个方向。混乱的人流和杂乱的招牌中,一块写着“长途汽车站”的蓝色旧牌子挂在不远处一个同样破旧、人声鼎沸的棚子入口上方。
陈建国松了口气,抱着儿子,像一艘破冰船,硬生生在人潮中开辟出一条路,挤进了汽车站。这里比火车站更显杂乱拥挤,地面上污渍斑斑,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香烟和廉价盒饭的味道。售票窗口前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陈建国抱着陈默排了将近半个小时,才买到两张去市中心的公交票。票价便宜得让他再次感到一阵不真实——几毛钱。
他们挤上了一辆外壳斑驳、漆皮剥落的老式公共汽车。发动机嘶吼着,喷吐着黑烟。车厢里塞满了人,几乎没有落脚之地,空气闷热浑浊。陈建国一手死死抓着车顶的吊环,一手紧紧抱着陈默,整个人像绷紧的弓弦,在每一次颠簸和急刹中都努力稳住身体。
汽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喘着粗气,在并不宽阔的马路上缓慢爬行。陈默被父亲护在怀里,小脸努力转向车窗方向。
1996年9月的省城,如同一幅刚刚铺开、墨迹未干的、带着粗粝质感的画卷,缓缓展现在他眼前。
道路两旁是低矮的、大多不超过五六层的楼房。墙面多是灰扑扑的水泥本色,或是刷着早已褪色的、土黄或浅绿的涂料。不少阳台和窗户外都密密麻麻地挂着晾晒的衣服、被单,像一面面万国旗。临街的店铺门脸狭小,招牌简陋,写着“国营百货”、“大众理发”、“为民餐馆”之类的名字,字体方正而朴实。玻璃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的商品陈列也显得简单甚至有些寒酸。
人行道上的树是常见的法国梧桐,树干粗壮,枝叶繁茂,但树皮斑驳,不少枝干被修剪得奇形怪状。树荫下,行人并不算多,穿着朴素,步调大多不紧不慢。偶尔能看到几辆崭新的、漆色锃亮的桑塔纳轿车驶过,在满街的自行车、三轮车和老旧公交车中显得鹤立鸡群,引来路人或羡慕或好奇的目光。
远处,大片大片空置的土地裸露着黄土,杂草丛生,或被简陋的围墙圈起,墙上刷着粗糙的标语。几栋孤零零正在施工的建筑,搭着竹制脚手架,像城市皮肤上突兀的疮疤。塔吊的巨臂在灰蓝色的天空下缓慢移动,带着一种笨拙而原始的力量感。
没有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切割天际线,没有流光溢彩的巨型广告屏,没有川流不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私家车长龙,更没有行色匆匆、面无表情、仿佛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上班族。
眼前的省城,像一个刚刚睡醒、还在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的巨人,带着一种未被充分雕琢的、甚至有些野蛮的生机,也带着显而易见的贫穷和落后。
陈默小小的身体在父亲怀里,随着汽车的颠簸轻轻摇晃。他的目光掠过窗外那缓慢流动的、带着九十年代特有灰黄色调的街景,灵魂深处,却清晰地叠印着另一幅画面——2025年的省城。
同样是火车站出来,迎接他的是冰冷宽敞、光可鉴人的高铁站大厅,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密集的车次信息。无缝连接的地下铁通道,人流如织却井然有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中央空调的恒温气息。走出站口,映入眼帘的是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光芒的摩天大楼森林,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车流如织,巨大的广告牌上闪烁着炫目的光影。地铁口如同蚁穴,不断吞吐着面无表情、步履飞快的人群,每个人似乎都在追赶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焦虑和压力。
前世,大学毕业后,他曾在沿海挣扎一年,最终带着疲惫和一丝不甘回到这座熟悉的省城。彼时,它已跻身炙手可热的新一线城市,机遇遍地,却也竞争惨烈到令人窒息。他揣着那张普通二本的毕业证,如同拿着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开启这座金光闪闪都市的大门。
整整两个月,他几乎踏遍了省城的每一个角落。从拥挤不堪的人才市场,到CBD光鲜亮丽却拒人千里之外的写字楼前台;从偏远的工业园区,到需要坐两小时公交才能到达的郊区工厂。他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里,啃着冰冷的馒头,忍受着招聘主管或冷漠、或挑剔、或带着明显鄙夷的目光。一次次满怀希望地递上简历,一次次在石沉大海或“回去等通知”的敷衍中铩羽而归。汗水浸透廉价的衬衫,脚底磨出水泡,心里那份微薄的自信被现实碾得粉碎。那时的省城,对他而言,是冰冷的钢铁丛林,是无数和他一样怀揣梦想却屡屡碰壁的年轻灵魂的角斗场,是“学历”二字筑起的、难以逾越的高墙。
而此刻……
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车窗外。公交车正驶过一片开阔地,远处是低矮的民房和荒草萋萋的空地。几个光着膀子的孩子在不远处的水坑边嬉闹,溅起浑浊的水花。路边,一个老农蹲在装满青菜的竹筐后,抽着旱烟,眼神浑浊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一股强烈的、近乎贪婪的占有欲,如同岩浆般在陈默幼小的胸腔里翻涌、沸腾!
野蛮之地?不!这是未被发掘的巨大宝藏!是正待开垦的沃土!是未来那个新一线巨人的胚胎!
前世他只能仰望、只能挣扎求存的城市,此刻,它最原始、最脆弱、也最充满可能性的模样,就毫无防备地展现在他眼前!
那些现在荒草丛生的土地,未来是寸土寸金的CBD核心区!
那些低矮破旧的临街店铺,未来是繁华商圈的门面!
那些骑着自行车、穿着朴素的人们,未来可能是某个领域的巨擘!
而他自己,一个带着三十年未来记忆的“先知”,手握第一桶金的钥匙,就站在这历史巨变的起点!
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陈默死死攥紧了小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他仰起小脸,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看着那些缓慢移动的塔吊轮廓,一个无声的誓言在灵魂深处炸响,带着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这里!就是这里!我一定要抓住它!牢牢地抓住这个即将腾飞的巨人!用我所有的记忆和力量,在这片现在尚显贫瘠的土地上,打下属于我陈默的、坚不可摧的根基!
“默仔?”陈建国察觉到怀里儿子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低头关切地问,“是不是晕车了?难受?”
陈默猛地回过神,压下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小脸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摇摇头:“没……看……外面。”他指了指窗外。
陈建国顺着儿子的手指看去,只看到一片嘈杂破旧的街景。他松了口气,以为儿子只是小孩心性看热闹。他腾出一只手,从帆布旅行袋的侧兜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省城地图。
地图纸张粗糙,印刷模糊,不少地方还用红蓝铅笔做了标记和笔记——显然是父亲提前做好的功课。陈建国小心翼翼地展开地图,铺在自己大腿上,粗糙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地名上仔细寻找着。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眼神专注而凝重,像是在破译一份关乎生死的密电。
“兑奖中心……在……这儿……”他低语着,手指在一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小点上反复确认。然后,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一条代表公交线路的蓝色虚线移动,目光紧紧追随着每一个站点的名字,嘴里无声地默念着,计算着距离和换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