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权心冰劫

那道冰冷的旨意,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中。

“边关一日不宁,卿一日……不得归京!”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锁链,带着女帝虚弱却决绝的威压,死死缠绕在裴烈的心头。

他沉寂如墨玉的眼底,那翻涌的狂喜、后怕、珍重……所有鲜活的情绪,瞬间被冻结、冰封,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被生生剥离的钝痛。

他覆在女帝手背上的大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掌心粗粝的茧子。

那股滚烫的、源自守护本能的热流,仿佛被这道旨意瞬间抽干,只留下刺骨的寒意,顺着四肢百骸疯狂蔓延。

她醒了。

她活下来了。

然后……她亲手将他推开,放逐回那片风雪弥漫的、只有铁与血的边关。

巨大的冲击让裴烈高大的身躯有瞬间的僵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江紫灵苍白如纸、紧闭双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的脸庞上。

那沉寂的眼底,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的脆弱,也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眼底深处那片骤然冰封的荒原。

痛。

一种被至亲之人亲手放逐至风雪尽头、永世不得靠近的……深入骨髓的痛楚。远比手臂上那几道狰狞的刀伤,更痛百倍。

而在那苍白面容之下,无人知晓的深渊里,江紫灵的心正被两股力量疯狂撕扯。

她多想留住他!

刚刚从鬼门关挣脱,意识回笼的瞬间,感受到掌心那熟悉的、带着粗粝厚茧的温度,嗅到他身上硝烟与铁锈混杂的气息,那份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冲破了她帝王的矜持。

他是她的定海神针,是这摇摇欲坠帝国里,她唯一能交付后背的人。

此刻内忧外患,赵氏余毒未清,京畿暗流汹涌,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柄最锋利的刀,这道最坚实的屏障,就在身边!

留他在身边,仿佛就能汲取到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可是……不行!

冰冷的理智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这份依恋。

北境!那才是帝国真正的命门!

强敌虎视眈眈,防线随时可能崩溃。一旦北境失守,山河破碎,她和他,连同这整个摇摇欲坠的皇朝,都将万劫不复。

裴烈,只有裴烈,能镇住那噬人的风雪,能稳住帝国最后的脊梁。

京城的暗箭,她或许还能周旋,但北境的烽火,非他不可!

将他留在身边,是帝王的自私,是对江山社稷的极度不负责任!

这份“放逐”,是她作为帝王,对忠臣最深的倚重,也是最痛的割舍。

她知道这旨意有多冰冷,多伤人。她能想象他眼中的荒芜。

可她能怎么办?告诉他“朕需要你”?

那只会让他陷入更深的痛苦和两难。

唯有以最冰冷、最不容置疑的皇权姿态,将他推回他该在的位置,才是对他这份赤胆忠心最好的回报,也是对帝国未来唯一的选择。

这份“隆恩”,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荆棘冠冕,也是她心底流淌的、无人知晓的血泪。

清漪阁内,死寂无声。

烛火不安地跳跃,在裴烈冰封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将他紧抿的唇线和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竖纹勾勒得如同刀刻。

浓重的药味、血腥味,混杂着一种无声的、冰冷刺骨的决绝,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青鸢托着紫檀奏事板的手,纹丝不动。

她冰冷的眼眸低垂着,目光落在绢帛上那歪斜却字字如刀的墨迹上,又极快地扫过裴烈瞬间冰封的侧脸。

那万年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寒潭深处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

她沉默地等待着。

角落里的老太监和年轻医官早已吓得屏住了呼吸,连擦拭血迹的动作都彻底停滞,如同两尊僵硬的泥塑。

时间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裴烈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将覆在女帝手背上的那只大手,一点一点地、极其小心地……收了回来。

那动作如此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又带着一种被强行剥离的艰难。

掌心的温热骤然消失,江紫灵那只冰冷的手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那是一个下意识的挽留动作,微弱到几乎无人察觉,却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旋即又无力地松开。

心口像是被剜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灌满了北境的风雪。

裴烈沉默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几乎将整个竹榻笼罩。

玄色劲装上沾染的尘土、血污和药粉,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没有再看竹榻上的女帝,目光沉寂地落在青鸢托着的奏事板上,落在那道墨迹未干的冰冷旨意上。

然后,他对着那方小小的绢帛,对着那道旨意所代表的、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是对着那个闭目沉睡、将他推远的身影——

单膝,重重跪地!

膝盖砸在冰冷的竹席上,发出沉闷的、如同心碎般的声响。

“臣——裴烈……”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的低沉平稳,也不再是爆发的铮鸣,而是如同被砂砾磨砺过,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一种被强行压抑到极致的……沉重。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领旨——!”

“谢……陛下……隆恩——!”

最后四个字,被他用一种近乎泣血的语调吐出,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砸在死寂的空气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怆与决绝!

他猛地俯身,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竹席上!

“咚!”

一声沉闷的钝响,如同最后的告别。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情绪的宣泄。

只有这重重一叩,如同山岳倾颓,将他心中翻涌的愧疚、守护、痛楚以及那无法言说的深沉情感,尽数封印在这冰冷的竹席之上,也封印在了那道将他永远放逐的旨意之前。

礼毕。

裴烈缓缓直起身。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沉寂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角落里昏迷的谢怀瑾,扫过地上林德海僵冷的尸体,最后,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落在了青鸢那张冰封的脸上。

“青鸢姑娘。”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平稳,却比北境最冷的寒风更刺骨,“陛下圣体初安,京畿余孽未清。此间……安危,暂托于你。”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如同军令。

青鸢迎上他那双沉寂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眼眸,没有任何迟疑,冰冷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回应:“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裴烈微微颔首。

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硝烟与血腥,转身,迈着沉稳却异常沉重的步伐,走向清漪阁破碎的门洞。

他的背影,在渐亮的晨光中,如同即将远行的孤峰,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与苍凉。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洞那片微光中的刹那——

“将军……留步……”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浓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的、绝望的、几乎是冲破所有理智束缚的嘶哑呼唤,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从竹榻上响起。

是江紫灵。

她不知何时再次睁开了眼睛。

那双被虚弱笼罩的眸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裴烈即将消失的背影,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那冰冷决绝的帝王面具下,是再也抑制不住的动摇与痛楚。

理智在尖叫“让他走!为了江山!”,可心底最深处那个疲惫不堪、只想抓住一丝依靠的灵魂,却发出了这声无望的挽留。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声呼唤会带来什么后果,只是看着他一步步远离,那背影如同抽走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恐惧和依恋瞬间淹没了所有算计。

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依恋?

裴烈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绊住,猛地顿在了门洞的阴影里!高大挺拔的背影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没有回头。

只是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发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贲张的血管如同虬龙般凸起,微微颤抖着。

那只手臂上草草敷药的狰狞刀口,因为肌肉的紧绷而再次渗出了暗红的血珠,顺着他古铜色的皮肤缓缓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点刺目的红。

清漪阁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紫灵死死盯着那个僵立在晨光与阴影交界处的沉默背影,喉咙里堵满了翻涌的血腥气和千言万语的挽留与解释,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那一声“留步”,已是她此刻虚弱的躯壳和冰冷算计下,所能发出的、最无力的挽留,也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僭越帝王本分的勇气。

她甚至不敢去想,他若真的回头,她该如何面对那沉寂眼底的质问?是继续用冰冷的旨意推拒,还是……功亏一篑?

裴烈依旧没有回头。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那道如同孤峰般沉默的背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挣脱了千钧重负的艰难,再次动了起来。

他没有回头。

没有言语。

只是微微侧过脸。晨曦微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刚毅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成一条冰冷直线的薄唇。

那半张隐在阴影中的侧脸,如同最坚硬的磐石,没有任何情绪的泄露。

然后,他抬起脚,一步,踏入了门外那片渐渐明亮的、却注定风雪弥漫的晨光之中。

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洞之外。

只留下清漪阁内,一片凝滞的冰冷,和竹榻上,江紫灵死死攥紧了锦被、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手。

那双曾执掌乾坤、挥斥方遒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仿佛灵魂也被一并带走。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帝王的桎梏,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洇入明黄的锦被,消失无踪。

她赢了,守住了帝王的理智,守住了江山的命脉,却输掉了……心底最渴盼的那一点暖意。

从此,这深宫,这龙椅,只剩彻骨的寒。

那支滚落在锦被上的紫毫笔,墨迹已干,如同凝固的泪,也凝固了她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挽留、无奈与蚀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