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霜意君心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漂浮。

没有蚀心散那万蚁噬心的剧痛,没有冰冷刺骨的死亡寒意。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每一寸筋骨都酸软沉重得抬不起来。

喉咙里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草木苦涩,混合着……一股极其熟悉的、带着铁锈与硝烟气息的温热。

那股温热,沉稳,厚重,源源不断地从她的手背传来,如同黑暗中的锚点,牵引着她涣散的神智。

江紫灵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野先是模糊晃动的一片昏黄,如同蒙着厚厚的毛玻璃。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清漪阁顶。竹编的顶棚,简洁的木质横梁。

只是空气中那令人心安的清苦药香,此刻被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焦糊味彻底掩盖了。

她微微转动眼珠。

视线掠过矮几旁。那里,老太监正佝偻着身子,用沾湿的布巾,极其小心地擦拭着竹席上大片暗红色的、已然干涸发黑的血迹。

每一次擦拭,都伴随着布巾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

那是她的血,谢怀瑾的血,林德海的血……混杂在一起,如同泼洒的绝望画卷。

谢怀瑾……她目光艰难地寻找。

在稍远一些的角落,铺着厚厚软垫的竹榻上,谢怀瑾静静地躺着。

他那只被踩断的手腕已被重新包扎过,缠着厚厚的、渗着暗红血色的绷带,固定在胸前。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在昏黄的烛火下透着易碎的脆弱。但胸口的起伏平稳,呼吸绵长,显然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一个面生的、同样穿着太医院服饰的年轻医官,正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刺激着他手臂上的穴位。

青鸢……

江紫灵微微侧头。

青鸢就坐在她榻边的矮凳上,深青色的宫装袖口处,一大片暗红的血迹已然干涸发硬,如同狰狞的勋章。

她正低着头,动作极快地用一方干净的素白丝帕,仔细地擦拭着一柄短匕。那匕首通体乌黑,刃口在烛光下流淌着幽冷的寒芒,正是她随身携带的武器。

青鸢的动作一丝不苟,冰冷的侧脸线条在烛影下显得格外锋利,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而只是一次寻常的武器保养。

只有她偶尔抬眼看向自己时,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关切,泄露了她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背上。

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骨节分明,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几道陈旧的疤痕。

古铜色的皮肤下,贲张的血管微微隆起,传递着沉稳有力的脉搏跳动。

玄色劲装的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截线条刚劲、饱含力量感的小臂。

手臂上,几处新的、不算深却皮肉翻卷的刀伤,被草草敷上了深褐色的金疮药粉,血已止住,却依旧狰狞刺目。

视线顺着这只手臂向上,掠过那宽阔坚实的肩膀,最终落在了那张近在咫尺的、沉睡的脸庞上。

裴烈。

他竟坐在她榻边的矮凳上,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只手稳稳地覆着她的手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

那颗饱经风霜的头颅低垂着,几缕散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紧蹙的眉心。

古铜色的脸上,几处细小的擦伤渗着血丝,下巴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浓密而杂乱,透着浓浓的疲惫和风尘仆仆的沧桑。

他闭着眼,呼吸深沉而均匀,显然已陷入深眠。但那紧抿的唇线,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警惕和沉重。

眉心那道深刻的竖纹,如同刀刻斧凿,诉说着难以想象的煎熬。

他睡着了。在她身边。

这个认知,让江紫灵的心猛地一跳。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对这如山守护的莫名安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是帝国北疆的定海神针,是令狄寇闻风丧胆的军神。

他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边关,统帅千军万马,威慑敌胆。

却因为她……因为那场他偷偷回京参加的、被她忽视的选秀……因为他的私离……引来了北狄的异动,引来了细作的潜入,最终……引来了蚀心散的剧毒,险些让她魂断清漪阁!

他此刻的沉睡,是守护,更是……如释重负的具象化!

那紧蹙的眉头,那疲惫的面容,那手臂上的新伤……无不在无声地控诉着他心中的愧疚与煎熬!

江紫灵的手指,在他掌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这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裴烈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瞬间如同被惊醒的猛兽般猛地收紧!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那双沉寂如墨玉的眼眸倏地睁开!

里面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瞬间凝聚的、如同出鞘利剑般冰冷锐利的杀意!那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暖阁!

老太监吓得手一抖,布巾掉在地上。

年轻医官扎针的动作猛地僵住,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连擦拭匕首的青鸢,动作都停滞了一瞬,冰冷的目光瞬间投向裴烈,带着警惕。

裴烈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清漪阁!

确认没有任何威胁后,那骇人的杀意才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猛地低头,看向竹榻上的江紫灵。

当他的视线撞上她刚刚睁开的、带着虚弱和一丝惊魂未定的眼眸时,那沉寂墨玉般的眼底,如同冰封万载的湖面骤然被投入了巨石,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

狂喜、后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要将她吞噬的珍重!

“陛……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那骇人的力道瞬间卸去,却依旧紧紧握着,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带着一种想要靠近却又怕惊扰的急切,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贪婪地锁在她脸上,确认着她是否真的醒了,是否真的……还活着。

“您……醒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探寻。

江紫灵看着他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凌乱的胡茬和脸上的伤痕,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喉咙里堵满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浓疲惫的回应:

“嗯……”

这一声,如同赦令。

裴烈紧绷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但他眼中的珍重与守护,却更加浓烈。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如同最忠诚的磐石,稳稳地守在那里。

仿佛这清漪阁内外的所有喧嚣与危机,都被他这沉默如山的身影隔绝在外。

青鸢无声地放下了擦拭好的匕首,起身端来一盏温热的参汤。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裴烈。

裴烈会意,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练,小心翼翼地扶着江紫灵的上半身,让她靠在自己结实的手臂上。

他的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

青鸢则舀起一勺温热的参汤,递到江紫灵唇边。

温润的参汤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江紫灵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裴烈的手臂上。

那几道狰狞的刀伤,如同丑陋的烙印。

“将军……的伤……”

她嘶哑地开口,声音细若游丝。

裴烈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擦伤。

他沉寂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道:“皮外伤,无碍。”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平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爆发的情绪波动从未发生过。

阁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参汤被搅动的细微声响。

江紫灵喝了几口参汤,感觉恢复了一丝力气。

蚀心散拔除后的虚弱如同跗骨之蛆,但剧痛已消,意识也渐渐清晰。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被虚弱笼罩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冰冷的、属于帝王的算计与决断。

“赵珩……”

她吐出这个名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如何?”

裴烈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他沉声回道:“逆贼赵珩,趁西华门混战,裹挟数十死士,遁入外城民坊。臣已下令封锁九门,悬赏通缉,悬镜司、五城兵马司、京兆府正全力搜捕。掘地三尺,必将其擒获!”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铁血杀伐的威势,仿佛赵珩已是瓮中之鳖。

江紫灵缓缓点头,目光又转向角落昏迷的谢怀瑾:“谢卿……?”

“谢太医伤势虽重,但性命无虞。太医院院正已亲自看顾,言道悉心调养,月余可复。”

裴烈的回答简洁明了。

“哈鲁纳?”

江紫灵的声音冷了下去。

裴烈沉寂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暂押天牢最底层。臣已命萧远山亲自看守,并调‘玄铁卫’三重布防。待陛下圣体稍安,臣……亲审!”

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

亲审异域王子?

这其中的分量和可能引发的风波,不言而喻。

但裴烈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迟疑,只有一种为君分忧、荡平一切阻碍的决绝。

江紫灵不再多问。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被裴烈握住的手。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

“青鸢……”

她嘶哑地唤道。

青鸢立刻上前,将早已备好的、浸润了墨汁的紫毫笔,恭敬地递到她的指尖。

又在她身后垫上一个软枕,将一方小巧的、铺着明黄绢帛的紫檀木奏事板,稳稳地托在她面前。

江紫灵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蚀心散对神经的侵蚀,让她对身体的掌控力大不如前。笔尖悬在绢帛上方,迟迟无法落下。

裴烈沉默地看着她颤抖的手指,沉寂的眼底深处,那如山的愧疚和痛楚再次翻涌。

他覆在她另一只手背上的大手,传递着更稳定、更温暖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支撑着她。

江紫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指尖的无力感。

她咬紧牙关,凝聚起所有的意志力,笔尖终于颤抖着,落在了冰冷的绢帛上。

墨迹蜿蜒,字迹歪斜扭曲,如同初学字的孩童。每一笔都耗尽了力气,带着蚀心散残留的虚弱烙印。

但她依旧坚持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敕:北狄异动,细作潜入,皆因朕失察。镇北侯裴烈,戍边十载,功勋卓著,此番千里勤王,诛叛逆,护圣躬,功在社稷!着令……即刻返回北疆大营,整军经武,震慑狄寇!边关一日不宁,卿一日……不得归京!”

写完最后一个字,江紫灵如同虚脱般,手臂无力地垂下。

紫毫笔滚落在榻上,在明黄的锦缎上留下一道污痕。

她靠在裴烈的手臂上,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裴烈静静地看着绢帛上那歪斜却字字如刀的旨意。

看着那句“千里勤王,诛叛逆,护圣躬”,看着那句“功在社稷”,更看着最后那如同冰冷枷锁的“边关一日不宁,卿一日不得归京”!

他沉寂如墨玉的眼眸深处,如同被投入了万载玄冰,瞬间冻结!

那翻涌的愧疚、珍重、守护……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旨意彻底凝固!

他明白了。

这并非奖赏,而是流放。是惩罚。

是她对他私离北疆、引发这场滔天祸事的……最终裁决。

她将滔天权柄(天子剑)赐予他,是让他荡平京畿余孽,稳住朝局。

然后……用这道旨意,将他这柄帝国最锋利的战刀,重新……永远地……钉死在那片风雪弥漫的北境边关!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那覆在女帝手背上的大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瞬间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江紫灵苍白虚弱、紧闭双眼、仿佛耗尽心力的脸庞上。那沉寂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痛。

那是一种被至亲之人亲手推开、放逐至风雪边关的……深入骨髓的痛楚。

清漪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榻上女帝虚弱的面容和榻边将军瞬间冰封的侧脸。

空气中,浓重的药味、血腥味,与一种无声的、冰冷刺骨的决绝,悄然弥漫。

新一天的晨曦,终于艰难地穿透了破碎的门窗,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却驱不散这方小小天地里凝滞的寒意。

这盘以生死为注的选秀棋局,在剧毒的废墟上,在将军归来的守护中,在女帝冰冷的旨意下……终于落下了最沉重、也最令人窒息的一子。

棋局再启,落子无悔。而棋子与棋手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已然……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