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鉴往知来,学习佛陀的人间关怀
溯源穷流,发挥菩萨之人本精神
印度文明源远流长,约可上溯至公元前二千五百年,是人类精神文化的重要遗产之一。其中,印度佛教发展成世界性的宗教,佛法中“缘生缘灭”的宇宙论与“无常无我”的人生观,历久弥新,颇为现代社会注意与重视,广为各方人士学习与运用。
但是,由于佛教不是由“天启”(神的启示或旨意)而产生的宗教,典籍与教义有其发展的“自由度”。因此,佛教典籍浩瀚,只算传译至中国的印度佛典约有一六九二部(五千余卷)。佛教流派繁多,在印度有声闻乘二十部派,菩萨乘中观、瑜伽学派,以及金刚乘金刚界、胎藏界两部密教法门。佛教思想深广,可分为“我空法有”“诸法皆空”“空有双彰中道”三时教法,以及我法俱有宗、法有我无宗、法无去来宗、现通假实宗、俗妄真实宗、诸法但名宗、胜义俱空宗、应理圆实宗等八种宗义。
如何探索佛教的本质以去芜存菁,或舍“方便”取“真实”?如何究明各种法门的流变以截长补短、各尽其用?佛教起源于印度,流传成为国际宗教,乃至现代,但又为什么印度佛教却在十二世纪灭亡?这是攸关正确地理解与实践佛教的大课题,也是很高难度的目标,因为古印度是史籍史料比较缺乏的地区。
古来传译至中国或汉译的中国撰述的佛教史传资料被编辑在《大正大藏经》的“史传部”(第四九册~五二册)。其中,作为印度佛教史料类别有:佛典结集史、法住法灭史、部派史、佛教通史(《历代三宝纪》《佛祖统纪》《佛祖历代通载》……)、佛传(《释迦谱》)、阿育王传、印度祖师(马鸣、龙树、提婆……)传、《付法藏因缘传》等。但是,由于新史料史迹的发现与丰富的现代学术研究成果,有需要重新撰写合乎实证主义要求的印度佛教通史。
佛学界泰斗印顺法师在他的《印度之佛教》(一九四二年)序文中,叙述其研习印度佛教史的动机:“深信佛教于长期之发展中,必有以流变而失真者。探其宗本,明其流变,抉择而洗炼之,愿自治印度佛教始。察思想之所自来,动机之所出,于身心国家实益之所在,不为华饰之辩论所蒙,愿本此意以治印度之佛教。”
一九八八年他又撰写《印度佛教思想史》,于自序中说明:“一九六七年,我在《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自序’中说:‘在战乱中所写的《印度之佛教》,是用文言写的,多叙述而少引证,对佛教史来说,体裁是很不适合的,而且错误与空疏的也不少……我要用语体的,引证的,重写一部。’但直到现在,二十年的悠长岁月,《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以外,只写了《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如来藏之研究》《空之探究》,晚年衰病,‘重写一部’——分为多少册的意愿,已无法达成,所以三年前,将《印度之佛教》重印出版。《印度之佛教》的错误与空疏,在上面几部写作中,虽已作部分的改正与补充,但印度佛教演变的某些关键问题,没有能作综合联贯的说明,总觉得心愿未了。现在据我所理解到的,再扼要地表达出来。
“‘佛法’在流传中,出现了‘大乘佛法’,更演进而为‘秘密大乘佛法’,主要的推动力,是‘佛涅槃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怀念,是通过情感的,也就可能有想象的成分;离释尊的时代越远,想象的成分也越多,这是印度佛教史上的事实。”
本书的作者平川彰(公元一九一五~二〇〇二年)教授是东京帝国大学文学博士,从公元一九八三到一九九一年担任日本印度学佛教学学会理事长、日本学士院会员、日本国际佛教大学理事长。其代表作为《律藏的研究》《初期大乘佛教的研究》《佛教通史》《印度佛教史》(上、下)等。在工具书编辑方面,有《阿毗达磨俱舍论索引(梵汉藏)Ⅰ, Ⅱ,Ⅲ》(一九七三年,一九七七年,一九七八年)、《印度学佛教学研究索引》(一九八七年)、《佛教汉梵大辞典》(一九九七年)等,并且推动成立“印度学佛教学论文资料库”(Indian and Buddhist Studies Treatise Database, INBUDS,一九八四年开始输入,一九九八年开始网络公开于http://www.inbuds.net/)。近年来,教授整编所有著作为《平川彰著作集》十七册(东京春秋社),对日本学术界举足轻重,被尊为日本国宝级学者,也是国际知名的佛学专家。在教学、研究、推广教育等方面,精勤不断。他于二〇〇二年三月三十一日逝去,享年八十七岁。
我在日本东京大学留学期间(公元一九八六~一九九二年),有幸有几次亲聆演讲或讲课的机会,很佩服其诲人不倦、乐说无碍的讲学精神。去年(二〇〇一年)印度学佛教学学会五十周年纪念大会,教授已是八十六高龄,并且据说身罹癌症,但他在纪念晚宴时,仍然宝刀未老,侃侃而谈,高情逸态,四座无不动容,真是学者典范。平川彰教授数次来台学术交流,特别是在一九九七年七月台湾“中华佛学研究所”主办的“第三届中华国际佛学会议”期间,以“净土之现代意义”为题,担任主题演说者,广为当时的报章杂志所报导。
教授的《印度佛教史》以“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佛教”“后期大乘佛教”“密教”等五章,来论述印度佛教源流之生灭,令鉴往知来;并探究佛陀本怀与宗派发展,使本末有序。此书各种议题考名责实,参考资料巨细靡遗,内容条理分明,文笔深入浅出,不仅是学者专家之参考必备,也是初学大众的入门指南。本书是我研究生时期的佛学研究启蒙书,乃至今日身为教授,也常置于案头,以便教学与研究。
《印度佛教史》名重国际,是学术界经典之作,美国弗吉尼亚的Paul Groner教授(也是平川彰教授的高足)曾英译出版上册为A History of Indian Buddhism, From Śākya to Early Mahāyāna(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0)。如今由庄昆木先生汉译全部,以飨华语世界的读者,可谓学术交流的一大庆事。庄先生目前就读于东京大学印度哲学研究所,他在台湾学习期间已有深厚的佛学与语文基础,博学多闻,古道热肠。在留学课业繁忙之际,有心译介如此名著,并且提供相关延伸阅读资料,以提升华文学术界水准,非常值得随喜赞叹。本人并补充下列两点,野人献曝,也谨作为序言之结语。
一、平川彰教授在《初期大乘佛教的研究》(一九六八年)、《印度佛教史》(一九七四年,一九七九年)“第三节 大乘佛教的源流——佛塔信仰与大乘”中对于印度佛教之大乘佛法的起源问题,提出“大乘教团不是出于出家的部派佛教,推想有‘非僧非俗’的佛塔教团,以说明菩萨团体的起源”的观点。对此,印顺法师之《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一九八〇年)中论及:“果真这样,初起的大乘教团,倒与现代日本式的佛教相近。这一说,大概会受到日本佛教界欢迎的,也许这就是构想者的意识来源!不过,佛塔与出家的僧伽别体,佛塔非僧伽所有,是否就等于佛塔与在家人,或不僧不俗者一体?佛塔属于不僧不俗者的所有物?部派间真的不能交往吗?十善戒但属于在家吗?这些问题,应该作更多的研究!”(p.9)并且提出:“佛法”,是从“对佛的永恒怀念”而开显出来的(p.4)。“初期大乘经,决不是离开传统的部派佛教,由不僧不俗的第三集团所阐扬出来。起初是从部派佛教中,倾向于佛德、菩萨行的少数比丘,或重信,或重智,或重悲,多方面传出,渐渐地广大起来”(p.1302)。这是我们可注意所谓华人观点的回应之一。
二、印顺法师与平川彰教授一致认为:佛教不断地“密教化”,进而“印度教化”(梵神化、梵我化)是印度佛教衰亡的主因。印顺法师说:“大乘初兴,犹知‘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而后起者,惑于菩萨方便之胜于二乘,举一切而融摄之。不知时空之适应,不知主客之势,不知常轨与变例。彼‘方便究竟’者,且举淫秽邪鄙为无上方便,遑论其余?佛教有谚云:‘方便出下流。’吾于佛教之梵化,有同感也。嗟乎!过去之印度佛教已矣,今流行于黄族间之佛教又如何?殷鉴不远,勿谓圆融神秘而可以住持正法也!”(《印度之佛教》p.332)
平川彰教授则说:“亦即在大乘佛教中,刚开始时咒术的成分很大,但这是为了回应民众的宗教要求,也有不得已之处……这种咒术的成分在大乘佛教中渐渐取得优势,而自公元六世纪左右起,密教逐渐兴盛。密教虽然也是佛教的一种,但其表相的仪礼与印度教几乎没甚么两样,因此若忘却了根本精神,只重视表相的仪礼的话,密教会完全消解于印度教之中……中国及日本的密教中,在表相的印度教仪式背后,佛教的空观思想成为支柱,因此密教并不失佛教的本质。但是在印度,佛教不断地密教化,进而印度教化的结果,终于完全失去了密教之所以是佛教的特征……佛教在初兴而充满朝气的时代,曾强力主张无我或空的思想,但随着时代变迁,在教理产生变化之中,渐渐与梵我思想同化,然后佛教在印度就失去了势力。佛教本来不是梵我说,这是佛教在印度灭亡的一大理由。”(p.5—9〔上〕)
最后,祈愿读者,鉴往知来,学习佛陀的人间关怀;溯源穷流,发挥菩萨之人本精神。
二〇〇二年九月一日 释惠敏 序于西莲净苑
(本文作者为台北艺术大学荣誉教授、法鼓文理学院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