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平静

经过反思,我意识到上面对天祚帝的断言有些太过绝对了:思想肮脏而行为正派的人也有许多,见到美女有意淫思想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难道他们都是无耻之人?显然不是。最终定位一个人,不是看他怎样说的,更不是看他怎样想的,而是看他怎样做的。

基于以上反思,我对天祚帝表示歉意。让我们期待天祚帝的所作所为吧。

时间以自己的脚步前进着,世间万物跟随在时间后面,像一个个跟屁虫,如此在时间的道路上,留下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脚印,有的伟大高尚,有的平凡淡泊,有的丑陋卑劣,有的轻微浅薄。

在这浩如烟海的脚印中,我寻找着属于天祚帝的那一份。此时,时间已经到了天庆八年(1118),在关于天祚帝的印迹中,有一条这样的记载:“春正月,幸鸳鸯泺。”《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这一年刚开始,天祚帝跑到了鸳鸯泺,即今天的河北张北。

我们知道,这个时候阿骨打正在猛攻辽国,此刻正要攻打中京,我们也知道,就在刚刚不久前,天祚帝还在中京待着,在战事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天祚帝为什么远离了战场?

有了上一次“太过绝对”的论断,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我尽量考虑得全面些,总结出以下三个答案。

一是放松心情。这么多年了,贪得无厌的阿骨打骚扰不断,作为皇帝的天祚帝实在太累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龙体是皇帝的资本,就算天祚帝身体还撑得住,但心情也需要放松啊。来到鸳鸯泺,远离了讨厌的阿骨打,听听歌,看看戏,发泄一下荷尔蒙,顺便再开展开展自己最爱的狩猎工作,心情得到了放松,才能够更好地主持国家大事,更好地应付厌烦的阿骨打。在皇帝也是人的前提下,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人之常情。

二是迷惑敌人。也可理解为“战略上藐视敌人”,这一点上文简单讨论过。皇帝是人的前提是皇帝是与众不同的人,与众不同的人自然有与众不同的思想品质:人生道路上,即使遭受挫折失败,即使遭受凌辱污秽,即使遭受蹂躏践踏,却依然微笑地面对生活,这是对人生和命运的一种蔑视;战场较量中,即使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即使连弃城池望风而靡,即使被追赶得无立锥之地,但再次面对敌人时,仍然斗志高昂毫无畏惧,这是对敌人和战争的蔑视。“幸鸳鸯泺”——天祚帝在危难时刻展现出的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目空一切、毫不在乎的超然气概,是对上述品质的一种完美诠释。

三是隐遁。迎刃而上,针锋相对,是一种勇气和果敢;避敌锋芒,相时而动,却是更高的智慧和谋略。有一种胜利叫作撤退,有一种失败叫作狂妄。善隐者,消踪于天地之间,无形于九天之外。如此隐遁,可称为“战略转移”或“战略撤退”。但不识时务的人经常将“隐遁”和“逃跑”混杂在一起,我们尤其需要注意。

实践证明,天祚帝的这招“幸鸳鸯泺”措施非常之英明,非常之奏效:“幸鸳鸯泺”前,阿骨打疯狂地吞食着辽国领土;“幸鸳鸯泺”后,阿骨打像是吃错药了,突然停止对辽战争,开始和天祚帝进行和平谈判。

先是阿骨打派来使者,要求辽国册封其为大金皇帝。这应该是天祚帝求之不得的,天祚帝立即派出使者前往金国,商谈具体事宜。不久,使者从金国返回,带来了阿骨打的一封信,信上提出了和谈条件,非常之苛刻,不但要辽国割让包括上京、中京在内的三路州县给金国,而且要求将辽国的皇亲国戚、公主驸马等送到金廷作为人质,除此之外,辽国每年还要向金供奉岁币,这还没完,阿骨打还要天祚帝叫自己哥哥,等等。《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

天祚帝年龄比阿骨打小,叫声哥哥倒也无妨,但其他条件,特别是割地一项,简直就是在要天祚帝的命。

我们知道,辽国有五京:东京、上京、中京、南京、西京。现在,东京已让阿骨打给占领了,如再割去上京和中京,辽国只剩下了南京、西京,而南京、西京分别属于“燕云十六州”的幽(今北京)和云(今山西大同)。这里有必要对“燕云十六州”进行一下简要介绍:

公元936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投降契丹,并请求辽国出兵攻打后唐。契丹人击败后唐军后,册立石敬瑭为晋帝,并定为“父子之邦”。石敬瑭自称为儿皇帝,除岁贡帛三十万匹外,还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这遭到了中原人民的强烈反对,晋之后中原诸朝,都试图收复燕云十六州,到宋朝时更是与辽战争不断,无奈或是因为自己太弱,或是因为天祚帝的祖宗们太强,都未能如愿。而宋朝对于“燕云十六州”的渴望,却一直是深入肺腑。

此时,阿骨打只给天祚帝保留原本属于燕云十六州的南京和西京,宋朝看到辽国如此落魄,能让天祚帝好好地待在南京和西京吗?所以,这应该是在要天祚帝的命。

但阿骨打毕竟开始和谈了,人家要的条件虽高,但还是可以谈判的嘛。抱着这样的幻想,天祚帝再次派出使者,前往金国进行讨价还价。此后,双方互派使者,进行了长达两年的和平谈判。

两年时间,能干什么,能完成一部小说?能读完一个研究生?能结婚然后再生一个孩子?……对于一个勤奋工作,好好学习,要求不高,并且有达到这些目标欲望的人,这些事情是能够完成的。当然,这些只是小人物能做的事儿。那么作为一国君王,两年时间能干什么?能不能铲除弊端,改革弊政,整顿时局,推陈出新,变不利为有利,变劣势为优势?具体到天祚帝,能不能利用这宝贵的停战时间,提高军队战斗力,抵挡住阿骨打狂风巨浪般的进攻?两年和谈时间,可以说是历史大爷恩赐给天祚帝的机会,就看天祚帝能不能把握了。


不打仗了,发现少了许多事情。在这两年里,辽国发生了一次饥荒,发生了几起叛乱,当然,还有天祚帝必不可少的“捺钵”狩猎。不过相对于被阿骨打漫无休止地侵扰的日子,大辽帝国平静了许多。

难得平静的日子,让我们回顾一下天祚帝过去的光辉岁月,从幼儿时遭遇重重险境到被立为储嗣,从为爹娘奶奶报仇到“捺钵”狩猎,从头鱼宴被拒到应付阿骨打的狂风巨浪,每件事都像漆黑夜空中的萤火虫,那么鲜明,那么出众。在天祚帝的风雨历程中,我们不能不想起一个人,他对天祚帝是那么重要,但却似流星一样闪现后,便杳无音信,留给人们无限的困惑。这个人就是天祚帝那条忠诚的狗——萧兀纳。

我们曾记得,在天祚帝年幼时,耶律乙辛奏请立耶律淳为太子,当时朝堂内无一人敢反对,是萧兀纳挺身而出,直言利害,确保了天祚帝的太孙之位;我们还记得,在乙辛集团阴谋迫害天祚帝,试图置其于死地时,又是萧兀纳及时出手,避免天祚帝惨遭毒手。如此一个忠心的人,却在天祚帝惨遭阿骨打凌辱的悲惨日子里,变得无声无息,连“汪汪”的声音都没有了,这不能不使人困惑。

在这难得的平静日子,我们寻觅一下这个突然销声匿迹的萧兀纳。

乙辛集团覆灭后,天祚帝被立为太孙,开始了无忧无虑、舒舒服服的生活。萧兀纳也被辽道宗任命为北府宰相,主管大辽事务。

我们知道,天祚帝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只要让天祚帝玩高兴了,猎打爽了,天祚帝就满足了。但对于天祚帝这样的小要求,萧兀纳却极力阻挠。萧兀纳身为大辽宰相,在日理万机的情况下,还管起了天祚帝的事儿,并充分发扬了作为一只狗的“拿耗子”精神,对于天祚帝打猎、玩乐这样的生活“琐事”,萧兀纳直言相谏,说你身为太孙,身为未来的皇帝,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等等。这样一来,身为太孙的天祚帝很不高兴。

天祚帝即位后,没有忘记萧兀纳的拥立之功,授予他“太傅”的光荣称号,并让他出任辽兴军节度使,而萧兀纳的宰相职位却没有了。职务和头衔的改变并没有影响萧兀纳“拿耗子”的本性,萧兀纳仍然坚持着“多管闲事”的一贯作风,虽然当前天祚帝已由太孙变成了皇帝。

没过多久,一名掌管烧香拜佛的小官(官名“佛殿小底”)参了萧兀纳一本,说萧兀纳“借内府犀角”,这当然包含了借了不还的意思,并奏请天祚帝予以正法。萧兀纳知道后,亲自上表辩解:“我在先朝时,先帝下诏准许我每天去国库取十万钱作为私费,但是我没有胡乱取过一文钱,我又怎能‘借’内府的犀牛角?”

无论从哪一方面说,这都是一件小事,就算萧兀纳的家人、下人或动机不纯的人冒萧兀纳之名去内府“借”了犀牛角,作为封建王朝堂堂一国的“太傅”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况且从许多方面来看,这明显是对萧兀纳的诬陷。但是一个“佛殿小底”的小官敢于参奏当朝太傅,这里面包含的就不是一般的“小事”了。

对于这件“小事”,天祚帝充分展现了“从小事抓起”的优秀品质。首先,天祚帝表达了强烈的愤慨之情。随后,天祚帝采取了“抓典型”式的严厉措施:萧兀纳的太傅称号被剥夺,由辽兴军节度使降为宁江州刺史,后来又改任为临海军节度使。萧兀纳彻底远离了天祚帝的视线。从宰相之位、太傅之尊降为边城小吏,基本上是萧兀纳不识好歹造成的,可归为萧兀纳的咎由自取。

虽然从庙堂贬到了边境,从内府赶到了外院,但萧兀纳的“狗”性没有改变,他敏锐地嗅察着一切潜在危险,忠诚地守护着天祚帝的这所大宅院。

萧兀纳任宁江州刺史时,看到女真逐步强大,一直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反辽。萧兀纳及时上疏朝廷:女真人常有轻视我朝之心,我朝应该增加兵力,以防止意外发生。类似这样美好而智慧的建议,之前有一个叫萧合鲁的人也曾提出过,不过被当时“有才而贪”的耶律阿思给完全否定。萧兀纳这个建议的命运更惨,连让天祚帝看到的机会都没有。

天庆元年(1111年,亘古难见的光棍年),萧兀纳知黄龙府事,任东北路统军使,后又被派驻宁江州,其间,他又上疏:“臣治女真接境,观其所为,其志非小。宜先其未发,举兵图之。”诸如此类的奏章,萧兀纳上奏了无数次,但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可见,在萧兀纳销声匿迹的日子里,萧兀纳一直在拼命地“汪汪”着,只是他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所谓人微言轻,一个卑微的人,即使叫唤的声音再大,也是没用的。

得不到皇帝的支持,那就自己想办法。面对野心勃勃的女真人,六十六岁的萧兀纳率领宁江州将士,挖壕沟,修城墙,操练军队。但是,宁江州防守力量十分虚弱,总共才有八百名将士,其中三分之一还是新兵。

终于,阿骨打开始武装反抗辽国了,而宁江州成为他砍出的第一刀。宁江州战役的结果我们已经知道。萧兀纳虽有一腔热血,但怎能阻挡住如狼似虎的女真铁骑,在战斗中,萧兀纳的孙子移敌蹇牺牲。

之后,天祚帝派萧嗣先拼凑了八千人去镇压女真人,前面我们说过,这支军队的统帅是萧嗣先,而副统帅是一个叫“萧挞不也”的人,这个人便是萧兀纳(“萧挞不也”是萧兀纳的另一个名字)。之所以之前未加说明,是因为这场战争又以失败而告终。萧兀纳是与阿骨打交过手的,女真人的生猛萧兀纳是清楚的,萧兀纳向萧嗣先禀告其情,让萧嗣先加强戒备,但萧嗣先不听,自恃有一江之隔,仗着自己人多势众,麻痹大意,放松警惕,致使阿骨打偷袭成功;在己方战事不利时,萧嗣先不是组织抵抗,而是率先逃跑……我们可以想象,萧兀纳在这种人的领导下会是怎样的一幅情形:处处被节制,处处被打压,有志难伸,有理难辩,苦口婆心劝说却被鄙视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真真切切叫作一个郁闷。

出河店之战后,萧兀纳被免除官职。天庆五年(1115),天祚帝御驾亲征女真,萧兀纳被任命为上京留守。在上京城,萧兀纳谱写了他人生中的又一篇华丽乐章。

耶律章奴背叛天祚帝,天祚帝亲征失败。耶律章奴叛军一度达到数万人,耶律章奴带领这些叛军,曾竭力进攻上京。萧兀纳率领上京留守部队,立誓与此城共存亡。萧兀纳将府库钱财分发给守城将士,努力做士兵思想政治工作,鼓舞士兵士气,积极修缮防御工事,每天坚持亲自巡视城防,并为守城将士送去酒肉。在萧兀纳的努力下,众将士齐心协力,结果耶律章奴军围城七天七夜,毫无所获,只得率兵离去。

上京坚守战的胜利,确保了天祚帝老巢的完整,对于满目疮痍的大辽帝国来说,其作用和意义是巨大的。

萧兀纳这一光辉事迹之前未有提及,是因为虽然其作用和意义巨大,但又有什么用呢?《白鹿原》上有句话:“一树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荣茂,这一枝一梢还能维系多久?”

上京坚守战后,萧兀纳被授为副元帅,晋升契丹都官使,但此时萧兀纳已经六十八岁了。两年后(天庆八年,1118),就在辽、金两国互派使者进行谈判的短暂和平岁月里,萧兀纳因病去世,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萧兀纳这一枝一梢虽然枯萎了,但大辽帝国这棵老树还未真正枯死,它是否能起死回生,就看天祚帝是否能把握这两年的和平时光了本部分记述依据《辽史·卷九十八·列传第二十八·萧兀纳》《金史·卷二·本纪第二·太祖》。


平静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在经过几轮讨价还价,阿骨打突然生气了,生气的原因是阿骨打要求辽国册封自己为“大金”国王,而辽国册封他为“东怀”国王;阿骨打要求辽国尊称自己为“大圣”,而辽国以此称号与其先祖称号相同,磨叽着讨价还价,等等《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总之,阿骨打认为辽国羞辱了自己,辽国的和谈没有诚意。当然,这样的原因可以找到许多,只要阿骨打愿意去找,因为“生气”的主动权在阿骨打手里。

天庆十年(1120)三月,生气的阿骨打终断了与辽国的和平谈判,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这次,阿骨打的目标是辽国都城——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