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举荐

  • 东风摧折
  • 律缨
  • 5317字
  • 2025-04-12 00:43:29

夜色浓重,春寒料峭,庭院内一树茶花开得鲜红热烈,饱满的花朵伫立枝头,迎风散发幽幽暗香。中央空地上有个人影前突后击、上下翻滚,舞得一手好剑,花瓣与剑影纠缠,寒风与剑气重叠,好不飒爽勃发。

杨同喜痛痛快快舞了一场剑,心中阴郁荡然无存,整个人神清气爽,气色也明显红润。她将剑丢给穹庐,自己舀了瓢清酒一饮而尽,发出畅快的叹慰声。

院门口有人等候多时,见公主终于歇下来,才敢进来禀报。

“什么事?”

来人道:

“陛下与雍王殿下达成一致,决定为太孙殿下共同迎娶万小姐和维疆公主,太孙殿下也答应会听从长辈安排。”

杨同喜点点头,面不改色,“让那位再打听打听贵妃那边的意思,最迟明天午时之前报给我。”

来人应下,顺眼就消失在夜色里。

穹庐捧来披风给杨同喜披上,

“太孙爷怎么会这么顺从地答应下来呢?”

杨同喜撇撇嘴,脑海中回想起白天送王妃进宫前嘱咐她的话——

“嫂嫂一定要想办法当着霖儿的面和我爹争执起来,让霖儿知道你们意见不一。他心里不想按我们的安排走,一定会想方设法逃避婚事,见你们各执己见,就会故意松口好让你们鹬蚌相争。咱们就将计就计,演给他看,教教他什么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现在看来,计谋是成功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要同时娶两家女儿。这谁大谁小将来也是个难题。

不管了,横竖万家人是上定东宫的船,维疆那边鞭长莫及短时间也兴不起风浪。她现在就要探听贵妃的意思,她能反对婚事最好,要是不反对就得让她同意自己的妹妹做小。

“你说萧蓉愿意让自己的妹妹做侧室吗?”杨同喜问道。

穹庐摇摇头,

“贵妃恐怕做不到她妹妹的主,这全要看维疆王的意思。据我所知萧吾尔真为了巩固势力,甚至愿意把女儿嫁去雪域做妾,恐怕只要能让他搭上咱们东宫,侧室他也愿意。”

“真是个好爹啊……”杨同喜讽刺道。

宫书房里,杨永霖把能砸的东西全砸了,此刻颓废地坐在地上沉思。他回来后后知后觉自己被算计了,恼羞成怒又无处可发泄,只能关上门无能狂怒。

王广出门替他打听消息,听说贵妃那里已经把皇帝请过去,王妃那里也有人去了东宫。

“好啊,好啊……”杨永霖阴沉沉地笑了,“真是贼不走空啊!”

他冷笑道:“本来是想坐山观虎斗,结果人家关键时刻真父子,一起算计我。现在好了,我既要帮我娘拉拢万甫又要帮我爷爷拉拢萧吾尔真,我还不如人家和亲的女儿呢——起码不侍二主。”

王广安慰道:

“殿下与其恼怒,不如想想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就算两个都娶进门,总有一大一小,这也决定了到底谁家会真心卖命,谁家会心存不满。就看殿下心里更不希望谁被拉拢。”

“你的意思……”杨永霖突然站起来,恢复三分精神,“要是这样说的话,萧吾尔真能帮爷爷掣肘桑棠部,于我而言也是有力的帮手。反观万甫,他要是被我娘拉拢,日后压在我头上的就不止我娘一个人……果然不能让万钰做太孙妃。”

王广适时建议道:

“这谁大谁小最终还是要陛下下旨赐婚,殿下既然有了选择,就要及时禀报陛下,让陛下替您做主。”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杨永霖投靠皇帝,借皇帝的势对抗公主。

杨永霖却摇头,觉得不能轻举妄动。毕竟皇帝如今正是最喜怒无常的年纪,他一方面感觉到自己日暮西山的无力感,另一方面还固执于自己的霸道强权,很多时候明明该放手给储君接管的事他死死抓着不肯放,但凡有人反对他就会勃然大怒,牵连无辜的杨永霖跟着受罪。他对杨永霖的控制欲一度可以说是达到恐怖的地步,连杨永霖穿什么衣服配什么花纹都要得到他的许可,稍有行差踏错就会被怀疑是不是要造反。刚进宫书房时,杨永霖可谓如履薄冰、危如累卵,时常梦见皇帝指责他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然后将他废黜。那时候靠着杨同喜的庇护,杨永霖才渐渐摸索出与皇帝的相处之道,渐渐在宫书房有了立足之地。现在他还不能打破这个局面,贸然一边倒向皇帝,极致的信任背后就是极致的怀疑。

可是一直躲在母亲的羽翼下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不是傀儡,更不甘心做光明公主掌权的工具。何况,这位母亲的能力与野心像黑夜里的阴影一样,让他永远琢磨不透,他冥冥之中有预感,再不走出这片羽翼就永远会被其笼罩。

正如杨永霖所担心的那样,杨同喜的手远比所有人知道的还要伸得长。自从开始筹划如何让万钰当上太孙妃,她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人脉关系,制定了无懈可击的计划。

大致安排就是让万甫立功、让萧吾尔真失信于人,这样一来皇帝面对有功劳的万甫不得不抬举他的女儿,面对出尔反尔的萧吾尔真必然要打压他的女儿。

眼下就有一件事可以利用。

黄河沿岸灾后重建工作开展三月有余,一直未见成效,两江、两河直至淮河、运河堤坝一直没建起来。河道上拨款如流水,河道里湍流如猛兽,沿岸百姓被水蒸火烤民不聊生,国库也几乎被掏空。如此情况,明眼人都知道是河道上贪污泛滥以至于黄河泛滥,可到了钦差督察使下去查办,每每无功而返。皇帝这两次驳回都水监的请款奏报,本意是敲打他们让他们实心任事,结果以洪德泰为首的黄淮都水台直接撂挑子不干,逢人就说没钱干不了。

现在如果能有人去查出洪德泰贪污渎职的证据,帮皇帝将河道上的蛀虫连根拔起,那他必然能立大功一件,在皇帝那里邀功请赏不在话下。这个人必须是万甫。

杨同喜派人去了趟曹府,请曹家老二曹恒全的女儿曹黎陪自己到郊外踏青。二人假扮成寻常妇女,租了艘小船,漂浮于青山秀水间,怡然自得。

曹黎为杨同喜斟满酒,请她品鉴今年的第一坛榴花新酿。晶莹剔透的酒体盛在宝石金樽里就像是融化的红宝石,甘甜清爽的口感入喉沁人心脾回味悠长,一杯又一杯意犹未尽,不知不觉二人脸上都浮起红晕。

杨同喜借着酒意观察曹黎,发现她耳畔竟然生出华发、眼角也不再平坦,心中一片怅惘——

想当年刚出降曹府时,曹黎还是个躲在石榴树下编花环的小丫头。柔软的头发被编成很多小揪揪,坠满五颜六色的宝石花,肥嘟嘟的脸蛋和圆圆的鼻尖不知道哪儿蹭的花汁,红一片粉一片,笑起来又淘气又傻气,浓眉大眼活像年画儿上的财禄娃娃。谁能将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和现在三十不到就满脸憔悴的人联想到一起呢?

“家里还是你主持内务吗?”杨同喜问道。

“嗯,”曹黎点头的动作都尽显疲惫,“自从母亲和三叔母相继病故,四叔母也搬去开封和四叔父一起住,家里就是我管家。几个弟弟虽然娶了亲,但弟妇们只管自己就够呛,哪里顾得上这么大个家族的经营算计、人情往来,我只好继续撑着。”

“你能撑着也很好,撑出一片天的人将来即便压死也不冤,冤的是那些仰人鼻息、将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哪天天塌了,她想要撑都没力气。”杨同喜摩挲着她的手,“我有事情交代你做,保管你做成了,将来在你家男人堆里都有一席之地。”

曹黎露出些许微笑,点点头。于是杨同喜和她说出自己的计划:

“我要你以私人的名义给你四叔写一份信,就说这几次下到河南的钦差表面是生面孔,其实是陛下有意栽培的新人,他们将来都是修正殿内臣的苗子,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有他们的美言,你四叔离高升就不远了。”

曹黎迟疑道:

“是要我四叔贿赂他们?”

杨同喜笑而不语,眼神说明了一切。

曹黎回去后按照杨同喜的吩咐给曹恒均送去密信,信中只说她在别人家那里听到口风,没有透露是杨同喜的意思。与此同时,宫中一支秘密的钦差队伍也出发了,那是皇帝在翰林院千挑万选最单纯、最干净的年轻翰林,那些人没经历过官场沉浮,没见识过蝇营狗苟,心底还有着最诚挚的治国情怀,想必去到地方上能诚实记录、如实汇报。然而皇帝不会想到,不久的将来这群年轻人会在曹恒均的招待下迅速堕落进纸醉金迷的富贵乡。

十天后,皇帝接到钦差从地方上发上来的第一批奏报。

何公公将奏报呈给皇帝,自己站在一旁听候差遣。他亲眼看着皇帝的脸色是如何从喜上眉梢到坠入冰窟,看着皇帝一本一本翻看奏报,从一开始的仔细阅读到最后的一扫而过狂翻一通,突然——皇帝猛得站起来,将桌案上的奏报全都拂到地上,仍不解气,狠狠地踹了两脚桌角,愣是将千斤重的梨花大案踹移了位置。

“混账!”

一声咒骂响彻云霄,很快传到杨同喜耳朵里。

“然后呢?”杨同喜一脸看戏。

来人回答:

“奏报里全是对地方上和都水台的马屁话,一句有用的都没有。陛下看得气急败坏,没一会儿何公公就带着封密诏亲自出宫,一匹快马直奔地方,估计是去卸那些钦差的官袍了。”

“好,我知道了。”杨同喜点点头,很是满意。

“主人还让我告诉公主,之前您让他打听贵妃那里的消息,当时是说贵妃和陛下求了好久的情,但今天情况有变。维疆公主似乎在收拾行囊,听说维疆王送信来,说要将维疆公主嫁给喀依克什的世子。”

杨同喜耸耸肩,不屑道:

“萧吾尔真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妙啊,喀依克什和桑棠部公然勾结这么多年,他把女儿嫁过去要干什么?明明是威胁我爹。”

穹庐忧心道:

“那岂不是要坏事?”

杨同喜耸肩,

“我爹像是喜欢被人威胁的人吗?黄淮都水监把我爹气得不轻啊,萧吾尔真在他气头上耍小聪明只能适得其反。咱们别管他,干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来人突然听见门口有动静,立即躲到院内假山后,修正殿的郝运来来请,皇帝在修正殿传召。

杨同喜踏进修正殿的门槛,殿内已经站了一大帮人,皇帝一通劈头盖脸的怒骂,那群人只有受着的份儿。看到杨同喜来了,所有人都投来求助的目光。

“儿臣拜见陛下。”杨同喜装作一脸不知情,“诸位大人都在呐,商量什么事呢?”

皇帝摆摆手让她别装了:

“你们都退下吧——同喜你把你哥还有霖儿招呼进来,有事和你们商量。”

杨同喜朝门外招招手,等候多时的杨同贲和杨永霖从呜呜泱泱往外跑的大臣中艰难挤进来,手上还拿着奏报。

“你们既然准备了,那就先说说吧。同喜你顺便先听听,一会儿问你意见。”

于是杨同贲先呈上奏报,道:

“儿子挑选了十名人选,分别是吏部尚书钱嶟、吏部侍郎裴季通、兵部侍郎韩嘉俞、安徽巡抚蔡喆……”

“行了别念了,”皇帝打断他,“你也真好意思把他们推荐上来,就说裴季通,投机取巧之人,要不是看在他早年的功劳上朕早就把他废了。”

杨永霖上前一步,呈上自己的奏报,

“孙儿不知道推荐什么人,唯有以己之身为爷爷分忧。”

皇帝翻了翻奏报,不置可否,目光看向杨同喜,问道:

“你上次陪霖儿走一趟办的差事很好,怎么样,这次再去一趟?”

杨同喜立马拒绝:

“爹,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我去了趟河南,一路上头晕眼花、上吐下泻,我可不要再去了。”

皇帝失望地将杨永霖的奏章扔桌上,不满道:

“你是越来越懒了,我用不动你。”

“爹~”杨同喜撒起娇,“我算个什么呀,区区内宅妇人,让我和家里的女人们吵吵嘴还行,叫我出去查办洪德泰我是真做不到。霖儿不是有心嘛,你派个靠得住的人陪他走一趟,太孙爷的派头不比我好用?”

皇帝心烦地闭眼,冷哼道:

“可靠?但凡有可靠的,我就不找你们了。那群混账东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满嘴圣贤书大道理,到了地方上全都原形毕露!”

杨永霖试图再争取一下,

“爷爷,孙儿有信心办到这件事,只要爷爷给我两道圣旨和一柄尚方宝剑……”

“没有没有,”皇帝再一次不耐烦地打断他,“我这儿又不是铸剑局,前前后后发出去那么多把尚方宝剑,去了地方上全变软条子,屁都斩不断!你要你找你娘,你娘两把大刀砍杀过朝廷大员,你要真带过去说不定洪德泰直接给你跪下了。”

言外之意还是说杨永霖不能独当一面,除非杨同喜陪他一起去,否则免谈。杨永霖愤愤不平地退下来,垂下头生闷气。

连廊下郝运来问殿前指挥使,公主砍杀两名朝廷大员是什么时候的事。指挥使刘青驹提到那件事立马肃然起敬,忠心感佩道:

“那是崇宝二十一年的事。内阁几位大臣勾结废湘王假传圣旨,要将公主和太孙爷驱逐出京,逼宫陛下立湘王子当太孙。公主及时护驾,斩了前禁军统领成航和内阁学士傅中关,当时三百禁卫叛军无一人敢上前抗衡,最后纷纷缴械投降。要不然你以为公主为何在朝中有如此威望,那两下手起刀落连陛下看了都大为震撼。”

郝运来脱口而出:

“您说的可是“坤定门事变”?听说那位娘娘就是因为湘王才……”

刘青驹及时捂住他的嘴,提醒他祸从口出。毕竟那件事在朝中成了禁忌,没人敢提。

殿内皇帝和杨同贲又商量了几个人选,结果要么是品级太小压不住洪德泰,要么就是品行不定不足以信任。问道杨同喜,她则永远是三个字——不知道。

最终,留给皇帝的人选只有那么几个了。

皇帝思忖半晌,笑了,

“你们是等我自己说出来,还是你们说出来?”

杨同喜故意别过头打量大殿装饰,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模样。

“就你,”皇帝指着杨同喜,“说吧,你要能说服我,我就依你。”

杨同喜立马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认真举荐道:

“爹要找的无非是能和您一条心,到了地方上不被威逼利诱之人。这样的人一来自身得硬气,品级要高、人脉要广、家族势力起码要和洪德泰不相上下,这样他才敢和人家对着干;二来要圆滑世故、办事老道,不至于把都水监上下全得罪了。至于品行清廉,那就不要想了,有那个清廉的好官早就饿死在八百里开外了。如此看来,万甫当真不错,他从王府时就跟着您,贪是贪了点,但对您的忠心无人可比。咱们凭良心说话,但凡您交代给他的事,不管是好的赖的,他全办得体面有交代,以前也没少上演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冲这份忠心,这次就不能不用他,否则他前几十年替谁卖的命呢?”

皇帝被这通连环炮打得招架不住,其实心里也动摇了。要不是太孙选妃的事,他第一个要用的就是万甫。现在话说得这样开,还不用他,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皇帝还是卖了个关子:

“我再想想,你们先回去吧。”

杨同贲与杨同喜对视一眼,知道这把成了,顺从地告退。杨永霖心里不服气,无奈此事已成定局,只能蔫蔫儿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