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脉象出自四时阴阳

脉诊是自有中医以来就采用的诊断方法,因而它与四时阴阳理论的结合最早,时间最长,也最紧密,尽管后来有人多次对之进行过理论整合,但中医脉诊总是以四时阴阳为核心。

《素问·脉要精微论》:“是故持脉有道,虚静为保。春日浮,如鱼之游在波;夏日在肤,泛泛乎万物有余;秋日下肤,蛰虫将去;冬日在骨,蛰虫周密,君子居室。故曰:知内者,按而纪之;知外者,终而始之。此六者,持脉之大法。”

人体脉象有春浮、夏洪、秋毛、冬石的不同,这是四时阳气在人体的正常变化,属于生理范围。经脉中的气血感应于四时阴阳,同时也与四方空间地域特点相对应。脉象应于地气,东方南方属阳,阳气感应于经脉之中,故春脉“如鱼游之在波”,夏脉“泛泛乎万物有余”;西方北方属阴,阴气感应于经脉之中,故秋脉“蛰虫将去”,冬脉“蛰虫周密”,人体的阳气下沉,潜藏于筋骨之间。

四时脉象是脉学的主体,是脉诊的心眼和精神。《脉要精微论》将“知内”“知外”加入其中,只是为了与“六气”结合,这显然是一种欲以六气来整合脉象的尝试,但脉象只认四时,所以这样的整合意义不大。同样的情况还可见于《素问·脉要精微论》,只以四时论脉象:

“帝曰:脉其四时动奈何?知病之所在奈何?知病之所变奈何?知病乍在内奈何?知病乍在外奈何?请问此五者,可得闻乎?岐伯曰:请言其与天运转大也。万物之外,六合之内,天地之变,阴阳之应,彼春之暖,为夏之暑,彼秋之忿,为冬之怒,四变之动,脉与之上下,以春应中规,夏应中矩,秋应中衡,冬应中权。是故冬至四十五日,阳气微上,阴气微下;夏至四十五日,阴气微上,阳气微下。阴阳有时,与脉为期,期而相失,知脉所分,分之有期,故知死时。微妙在脉,不可不察,察之有纪,从阴阳始,始之有经,从五行生,生之有度,四时为宜,补泻勿失,与天地如一,得一之情,以知死生。是故声合五音,色合五行,脉合阴阳。……是故持脉有道,虚静为保。春日浮,如鱼之游在波;夏日在肤,泛泛乎万物有余;秋日下肤,蛰虫将去;冬日在骨,蛰虫周密,君子居室。故曰:知内者,按而纪之;知外者,终而始之。此六者,持脉之大法。”

文中出现“五者”、“五行”、“五音”、五九的“四十五日”,显然是古人试图将脉象整合进入五行理论之中,议论虽宏,但脉象仍然以四时阴阳为主体:“春应中规,夏应中矩,秋应中衡,冬应中权。”针刺补泻与疾病预后均以“四时为宜”,脉合四时就是“脉合阴阳”,如此才能“与天地如一”。春脉“中规”乃为圆象,滚滚如鱼游在波,为弦脉之象;夏脉之“矩”为方象,“泛泛”,古作“汎”,《说文解字》“汎,浮貌”,“万物有余”,如水浮舟之象,此为洪脉;秋脉之“中衡”,衡,秤杆,有气持衡于“皮肤”之间,应为浮脉;冬脉之“中权”,权,秤锤,《孟子·惠王上》“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此为沉脉。这是古人的思维方式:“以想象体示概念。”

① 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11.

四时脉象与四时阴阳结合得十分紧密,早已深入医者之心,故难以离间重构也!古人在数理整合方面进行过努力,但并不能对四时脉象产生实质性的影响。又如:

《素问·平人气象论》:“脉从阴阳,病易已;脉逆阴阳,病难已。脉得四时之顺,曰病无他;脉反四时及不间脏,曰难已。……脉有逆从四时,未有脏形,春夏而脉瘦,秋冬而脉浮大,命曰逆四时也。风热而脉静,泄而脱血脉实,病在中脉虚,病在外脉涩坚者,皆难治,命曰反四时也。”

“脉从阴阳”“脉得四时”,诊脉就是诊得脉与四时阴阳之间的逆顺情况,不及其他。脉象集中了医生的临床经验:顺应四时阴阳则病易愈,违背四时阴阳则病难治。这类经验心口相传,易于掌握,且简捷实用。脉象顺从四时,病症亦当顺从四时。倘若风证脉当躁而反静,泄泻失血脉当虚而反实,邪气在内脉当实而反虚,病邪在外脉当虚而反坚涩,这些都是反常的脉象,形同于四时阴阳反作,预后不良。

关于“不间脏”。《难经·五十三难》:“间脏者,传其子也。”注家据此释为“如肝不传脾而传心,心不传肺而传脾,其气相生,虽病亦微。不间脏,指相克而传。如心病传肺,肺病传脾,脾病传肾或肾病传心等,故曰难已。”今皆宗此说,辩则辩矣,但似有不然。《难经》说的是病气传变,基于五行;此处说的是脉象,本于四时,故《难经》称为“间脏”,此处为“不间脏”,两者可能没有必然联系,盖不得以猪耳大认作是象家亲也!间,古写作“閒”,“间”是后起字。音闲。《左传·成十六年》“以君之灵,閒蒙甲胄。”《注》:“閒,犹近也。”不间脏,谓不近脏,即没有出现本脏之脉,也就是本篇“未有脏形”的意思。

① 南京中医学院医经教研组.黄帝内经素问译释[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1:155.

脉学的基础是四时阴阳,为了将其纳入五行的框架,古人炮制出了一些不错的理论。如:

《素问·玉机真脏论》:“‘春脉如弦’……‘夏脉如钩’……‘秋脉如浮’……‘冬脉如营’……帝曰:四时之序,逆从之变异也,然脾脉独何主?岐伯曰:脾脉者土也,孤脏以灌四傍者也。帝曰:然则脾善恶可得见之乎?岐伯曰:善者不可得见,恶者可见。帝曰:恶者何如可见?岐伯曰:其来如水之流者,此谓太过,病在外;如鸟之喙者,此谓不及,病在中。帝曰:夫子言脾为孤脏,中央土以灌四傍,其太过与不及,其病皆何如?岐伯曰:太过则令人四肢不举,其不及则令人九窍不通,名曰重强。”

此篇在四脉之后论及脾脉,这是受到“四时之序”的限制,脾不主时,脾脉原本缺如,今革故鼎新,特为脾脉立说。其论曰:脾为“孤脏”,不入四脏之选;脾为“至阴”,居于脏腑中央,将水谷精微灌注于四旁,以营养四脏。脾因不入四时之序,所以它的平脉(“善者”)不能体现出来,只有病脉(“恶者”)才能表现出来。如果脉象“如水之流”就是脾之实证,如果“如鸟之喙”毫无柔和之象多为脾之虚证。实证四肢不举,虚则九窍不通。

自春秋以来,古人就将四时与五行结合,但四与五的配合一直存在着左支右绌的窘况。他们的解决方法多半是将土德进行特殊化。

《国语·郑语》:“先主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

认为土德不同,无所不在。五行中的其他四行都离不开土,都需要有土混杂其中才能形成“百物”,也就是说,在金、木、水、火的里面都含有土的成分。

《管子·四时》:“中央曰土,土德实辅四时入出。”

古人时空一体,土在空间上位于四方的中央,而时间随空间圜转,春夏秋冬都出自中央的土德。此说当为脾不独主一时理论之滥觞。于是,后来有人踵事增华。

《白虎通义·五行》:“木王所以七十二日何?土王四季,各十八日,合九十日为一时,王九十日。土所以王四季何?木非土不生,火非土不荣,金非土不成,水无土不高。土扶微助衰,历成其道,故五行更王,亦须土也。王四季,居中央不名时。”

土在时间上也很特殊,并不独主一季,而是分别寄旺于四季之末各十八日。这样,在每季的九十日里皆有土的成分。于是土居时空的中央,旺于四季,促进其他四行的生长。有因于此,脾居于四脏的中央,并寄旺于四季之末。这一理论很快为医学采用。

《素问·太阴阳明论》:“帝曰:脾不主时何也?岐伯曰:脾者土也,治中央,常以四时长四脏,各十八日寄治,不得独主于时也。脾脏者常着胃土之精也,土者生万物而法天地,故上下至头足,不得主时也。”

为什么脾不主时呢?岐伯回答说,脾非不主时,只是“不得独主于时”,将其所主的时日寄放在各季最后的十八日(18×4=72),总数为七十二日。一年仍为四时。

同样的道理,脾的脉象也不独主于时,同样“寄治”于其他四脏,由此而产生了“脉有胃气”的理论。脾与胃互为表里,脾气之灌注“四傍”,使五脏六腑之气皆能禀气于胃,使各脏脉象中皆含胃气,因而胃气成为脉象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实际上就是“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的进一步演绎。

脉之有无胃气成为人体健康、疾病预后的判断标准,这就是“脾不主时”在脉学方面的贡献。

《素问·玉机真脏论》:“黄帝曰:见真脏曰死,何也?岐伯曰: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脏气者,不能自致于手太阴,必因于胃气,乃至于手太阴也,故五脏各以其时,自为而至于手太阴也。故邪气胜者,精气衰也。故病甚者,胃气不能与之俱至于手太阴,故真脏之气独见,独见者病胜脏也,故曰死。帝曰:善。”

所谓“五脏各以其时,自为而至于手太阴也”,大约在古代属于常识,注家多略去不注。古代用六十甲子循环记年、记日、记时,每天十二时,五天六十甲子一个循环,称为“五日为一候”(60÷12=5)。一天之中,五脏各有主时:肝在甲乙,心在丙丁,脾在戊己,肝在庚辛,肾在壬癸。所谓肝在甲乙,就是肝主气于逢甲逢乙的时辰,即甲子、乙丑、甲戌、乙亥、甲申、乙酉等时;心气主于逢丙逢丁的时辰,即丙寅、丁卯、丙子、丁丑等时,由此类推其他各脏的主时。

胃为五脏之本,五脏的营养皆仰承于胃,再通过肺气将水谷精微布散于全身,所以说五脏之气,在其所主之时——肝在甲乙,心在丙丁等“必因于胃气”,即必须通过胃气,各脏之气才能到达手太阴肺经,并于其时呈现出所属脏腑的脉象。

《素问·平人气象论》:“人以水谷为本,故人绝水谷则死,脉无胃气亦死。所谓无胃气者,但得真脏脉,不得胃气也。所谓脉不得胃气者,肝不弦,肾不石也。”

“真脏之气独见”,被称为真脏脉。在生理情况下,如当肝主气之时,胃气就会随肝气一起反应到手太阴寸口上来,使得肝脉弦中有柔和之象,是为肝脉有胃气;如果疾病深重,胃气败绝,肝气不能到达寸口,因而肝病也就不会出现弦脉。又如,当肾主气之时,肾气会随胃气达于寸口,胃气败绝,肾病也就不见石脉。由此可见,所谓“真脏脉”其实就是没有胃气的一种败坏脉象。

《素问·阴阳别论》:“凡阳有五,五五二十五阳。所谓阴者,真脏也,见则为败,败必死也。所谓阳者,胃脘之阳也。”

“凡阳有五”,是说一、三、五、七、九都是奇数,属阳,这五个数相加之和是二十五,与五五相乘同,“天数二十有五”(《易·系辞上》),故曰“五五二十五阳”。中医说的“五五二十五”往往有此双重含义,旨在强调阳气的重要。这句话是说,阳脉都在五五数中,都是“胃脘之阳”的体现;而阴脉就是没有胃气的脉象,它的出现是脏气败绝的征象。

《素问·移精变气论》:“上古使僦贷季理色脉而通神明……夫色之变化,以应四时之脉,此上帝之所贵,以合于神明也。”

僦贷季,传说中的上古名医。所谓神明,就是自然界中促进生长杀藏的精神力量,脉应四时能感应神明之力。

后世医家依据神明之说提出了脉贵有神的说法。有神之脉体现在两个方面:一,脉来有力。“脉中有力,即有神矣”(《景岳全书·滑氏脉义》)。《素问·八正神明论》:“血气者,人之神。”脉有神气是气血充足,健康无病的体现。二,节律齐整。明代医家陈士铎《辨证录》:“无论浮沉迟数涩滑大小各脉,按指之下,若有条理,先后秩然不乱者,此有神之至也。”

在古人的观念里,一年与一天具有同等意义。一年分为四时,一天也可以分为四时。人体病气——患者机体对疾病的反应以及精神面貌等总体情况——也可以分为四时。早期的病理同样基于四时阴阳,古人据此判断疾病的预后。例如:

《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夫百病者,多以旦慧、昼安、夕加、夜甚,何也?岐伯曰:四时之气使然。黄帝曰:愿闻四时之气。岐伯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人亦应之。以一日分为四时,朝则为春,日中为夏,日入为秋,夜半为冬。朝则人气始生,病气衰,故旦慧;日中人气长,长则胜邪,故安;夕则人气始衰,邪气始生,故加;夜半人气入脏,邪气独居于身,故甚也。”

《庄子·天下》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人的阳气在一年之中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与太阳同步,在一日之间随日出日落亦与太阳同步。古人将人体正气与太阳同步的部分称为“人气”,人气得太阳之助,能胜邪气。早上太阳初生,人气亦生,“朝则为春”,病气衰退,症状减轻;中午太阳隆盛,“日正为夏”,人气亦旺盛,正能胜邪,于是邪气潜藏,病人安和无事;傍晚太阳西落,“日入为秋”,人气亦衰,邪气生长,症状出现;夜半太阳入于幽都,“夜半为冬”,邪气肆虐,症状加重,因而大多数的病人大多死于夜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