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传

【原文】

叶嘉，闽人也。其先处上谷。曾祖茂先，养高不仕，好游名山，至武夷，悦之，遂家焉。尝曰：吾植功种德，不为时采，然遗香后世，吾子孙必盛于中土，当饮其惠矣。茂先葬郝源，子孙遂为郝源民。至嘉，少植节操。或劝之业武。曰：吾当为天下英武之精，一枪一旗，岂吾事哉！因而游见陆先生，先生奇之，为著其行录传于时。方汉帝嗜阅经史时，建安人为谒者侍上，上读其行录而善之，曰：吾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曰：臣邑人叶嘉，风味恬淡，清白可爱，颇负其名，有济世之才，虽羽知犹未详也。上惊，敕建安太守召嘉，给传遣诣京师。

郡守始令采访嘉所在，命赍书示之，嘉未就，遣使臣督促。郡守曰：叶先生方闭门制作，研味经史，志图挺立，必不屑进，未可促之。亲至山中，为之劝驾，始行登车。遇相者揖之，曰：先生容质异常，矫然有龙凤之姿，后当大贵。

嘉以皂囊上封事天子见之，曰：吾久饫卿名，但未知其实尔，我其试哉！因顾谓侍臣曰：视嘉容貌如铁，资质刚劲，难以遽用，必槌提顿挫之乃可。遂以言恐嘉曰：砧斧在前，鼎镬在后，将以烹子，子视之如何？嘉勃然吐气，曰：臣山薮猥士，幸惟陛下采择至此，可以利生，虽粉身碎骨，臣不辞也。上笑，命以名曹处之，又加枢要之务焉。因诫小黄门监之。

有顷，报曰：嘉之所为，犹若粗疏然。上曰：吾知其才，第以独学未经师耳。嘉为之，屑屑就师，顷刻就事，已精熟矣。

上乃敕御史欧阳高、金紫光禄大夫郑当时、甘泉侯陈平三人与之同事。欧阳疾嘉初进有宠，曰：吾属且为之下矣。计欲倾之。会天子御延英，促召四人，欧但热中而已，当时以足击嘉，而平亦以口侵陵之。嘉虽见侮，为之起立，颜色不变。欧阳悔曰：陛下以叶嘉见托，吾辈亦不可忽之也。因同见帝，阳称嘉美，而阴以轻浮讹之。嘉亦诉于上。上为责欧阳，怜嘉，视其颜色，久之，曰：叶嘉，真清白之士也。其气飘然，若浮云矣。遂引而宴之。

少选间，上鼓舌欣然，曰：始吾见嘉，未甚好也，久味其言，令人爱之，朕之精魄，不觉洒然而醒。《书》曰：启乃心，沃朕心。嘉之谓也。于是封嘉钜合侯，位尚书，曰：尚书，朕喉舌之任也。

由是宠爱日加。朝廷宾客，遇会宴享，未始不推于嘉，上日引对，至于再三。后因侍宴苑中，上饮逾度，嘉辄苦谏。上不悦，曰：卿司朕喉舌，而以苦辞逆我，余岂堪哉！遂唾之，命左右仆于地。嘉正色曰：陛下必欲甘辞利口，然后爱耶！臣虽言苦，久则有效。陛下亦尝试之，岂不知乎！上顾左右曰：始吾言嘉刚劲难用，今果见矣。因含容之，然亦以是疏嘉。

嘉既不得志，退去闽中，既而曰：吾未如之何也，已矣。上以不见嘉月余，劳于万机，神薾思困，颇思嘉。因命召至，喜甚，以手抚嘉曰：吾渴见卿久矣。遂恩遇如故。上方欲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以兵革为事。而大司农奏计国用不足，上深患之，以问嘉。嘉为进三策，其一曰：榷天下之利，山海之资，一切籍于县官。行之一年，财用丰赡。上大悦。兵兴有功而还。上利其财，故榷法不罢，管山海之利，自嘉始也。居一年，嘉告老，上曰：钜合侯，其忠可谓尽矣。遂得爵其子。又令郡守择其宗支之良者，每岁贡焉。

嘉子二人，长曰抟［1］，有父风，故以袭爵；次子挺［2］，抱黄白之术，比于抟，其志尤淡泊也，尝散其资，拯乡闾之困，人皆德之。故乡人以春伐鼓，大会山中，求之以为常。

赞曰：今叶氏散居天下，皆不喜城邑，惟山居［3］。其［4］氏于闽中者，盖嘉之苗裔也。天下叶氏虽夥，然风味德馨为世所贵，皆不及闽。闽之居者又多，而郝源之族为甲。嘉以布衣遇天子，爵彻侯，位八座，可谓荣矣。然其正色苦谏，竭力许国，不为身计，盖有以取之。夫先王用于国有节，取于民有制，至于山林川泽之利，一切与民，嘉为策以榷之，虽救一时之急.非先王之举也，君子讥之。或云管山海之利，始于盐铁丞孔仅、桑弘羊之谋也，嘉之策未行于时，至唐赵赞，始举而用之。

【注释】

［1］抟：取“团茶”的“团”的谐音。团茶是建州茶名。

［2］挺：指“京挺”，建州一种茶名。

［3］惟山居：《苏轼集》作“惟乐山居”。

［4］其：《苏轼集》无此字。

【白话解】

叶嘉，福建人。他的先人住在上谷。曾祖父叫茂先，修养高尚却不去做官，喜欢游览名山，到武夷山，很喜欢它，于是就在这里安了家。曾经说：“我在培植功德，虽然不一定被当时的人所采用，然而会给后世留下清香，我的子孙后代一定会在中原地区兴盛起来，他们会享受到我的恩泽。”叶茂先安葬在郝源（福建壑源），于是子孙都成为郝源人。到了叶嘉这一代，年轻时就注重品行。有人劝他练习武艺。他说：“我应该作为天下英武的精英，扛一支枪举一杆旗哪里是我该做的事呢？”后来游学并拜见陆羽先生，先生认为他与众不同，专门为他写了传记流传于世。当时汉皇帝喜欢读经史，有建安人侍奉皇帝献上传记，皇帝读了非常赞赏，说：“只是可惜没跟我生在同一时代啊！”进献的人说：“这是我的同乡叶嘉，他气质恬静淡然，清廉高洁，令人可敬，相当有名气，有治理天下的才干，其实陆羽先生写的也不够全面！”皇帝非常惊讶，下令建安太守征召叶嘉，并用传车送他到京城来。

太守开始派人寻访叶嘉的所在，让人带皇帝的诏书给他。叶嘉没出来，皇帝又派使臣来督促。太守说：“叶先生正在闭门制作，研读经史，立志高远，一定不屑于进京为官，不能轻易催促。”于是太守亲自到山中，反复劝说，叶嘉才肯登车出发。路上，有相面的对叶嘉拱手行礼说：“先生容貌异乎寻常，俨然有龙凤一样尊贵姿容，今后一定大富大贵。”

叶嘉用黑色的囊封好奏呈。皇帝看到了叶嘉，说：“我很久以前就听过你的大名，只是不了解你的真实情况，我要试验一下。”于是就回头对大臣们说：“看到叶嘉外貌像铁一样，禀性刚劲，难以直接任用，必须敲打考验后才可以。”就用话来吓唬叶嘉说：“你面前有砧板斧子，你的背后有锅鼎，马上就要烹煮你，你觉得怎么样？”叶嘉激动地大声说：“我是住在深山密林的卑微之人，有幸被你召到这里，如果这样能够造福苍生，即使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推辞。”皇帝听罢笑了，把叶嘉安排到重要的部门，让他掌管机要事务。并派遣小太监监督他。

不久小太监报告说：“叶嘉做事，好像比较粗疏。”皇帝说：“我知道他的才能，只是因为以前自己学习未曾有老师指点。”叶嘉按要求去做，认真向老师学习，很快做事情就精通熟练了。

于是皇帝下令让御史欧阳高、金紫光禄大夫郑当时、甘泉侯陈平三人，和叶嘉共事。欧阳高嫉妒叶嘉刚一做官就得宠，说：“我们都位居在他之下了。”谋划要打倒他。恰逢皇帝到延英殿，急召四人。欧阳高假借发热神志错乱，用脚踢叶嘉；而陈平也用口骂叶嘉。叶嘉虽然遭受羞辱，但只是站了起来，神色平静。欧阳高后悔地说：“陛下把叶嘉托付给我们，不可以过于欺负他！”于是一同去见皇帝。他们表面上称赞叶嘉，却转弯抹角地说他轻浮。叶嘉也向皇帝诉说经过。皇帝责备欧阳高，同情叶嘉，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说：“叶嘉确实是清白之士，他的清气飘然像白云一样高洁。”于是与他一起宴饮。

过了一会儿，皇帝高兴地说：“开始我见到叶嘉时，并不觉得很好，时间长了体会他的言行，让人珍爱。我的精神，也不知不觉地清醒了。《尚书》说‘敞开你的心扉，滋润我的心怀’，说的正是叶嘉这样的人啊。”于是封叶嘉为钜合侯，位居尚书，并说：“尚书这官职专管我的喉舌。”

从此叶嘉更加受到皇帝的宠爱。朝廷招待宾客、聚会宴饮，都交由叶嘉负责。皇帝每天都召见叶嘉，有时一天几次。后来因为一次花园侍宴时，皇帝饮酒过量，叶嘉苦苦劝谏，让皇帝很不高兴地说：“你专管我的喉舌，却用不中听的话忤逆我，我怎么受得了呢。”就唾他一口，并命令侍从把他按倒在地上。叶嘉严肃地说：“陛下一定要光说甜言蜜语的人，才会喜欢吗？我说的话虽不好听，对长远却有好处，陛下可以尝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吗？”皇帝看看左右侍从说：“当初我说叶嘉秉性刚直，难以任用，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呀。”于是放了叶嘉，然而以后也疏远他了。

叶嘉仕途不顺，于是返回到福建。后来他说：“我不能拿他们怎么样，算了吧。”皇帝因为一个多月没有看到叶嘉，又在国事上操劳受累，神情倦怠，思维困顿，想念起叶嘉。就下令把他召回来，见了非常高兴，用手抚摸着叶嘉说：“我渴望见到你已经很久了。”还像以前一样恩宠他。这时皇帝正准备出兵征战四方，而大司农报告说国库经费不足，皇帝大为忧心，就此事问叶嘉。叶嘉进献三条意见。其中一条是：将天下所有的营利事业、陆地和海洋的出产，全由官府专卖。这个政策推行一年，国家经费十分充足。皇帝很高兴。兴兵讨敌胜利归来之后，皇帝想继续增长财富，所以专卖政策并没有中止。因此由官府专营山海物产，是从叶嘉开始的。过了一年，叶嘉请求让他告老回乡，皇帝说：“钜合侯对我真是尽忠了。”就封赐爵位给他的儿子，又下令地方官员选择他家族中品行优良的弟子，年年推荐给朝廷。

叶嘉有两个儿子，长子叫抟，有父亲遗风，承袭了爵位。次子叫挺，热衷炼丹之术。与叶抟比起来，叶挺志向更为淡泊，曾经捐出自己的钱财，赈济乡间贫苦之人，人们都感激他。所以乡民到春秋两季就在山中击鼓聚会寻找他，成为一种惯例。

评论说：现在叶氏分散在天下各地，他们都不喜欢住在县城里，只住在山中。住在福建的，是叶嘉的直系后代。天下姓叶的虽然很多，可是品德芳香被世人看重的，都比不上福建一支。福建的叶氏也很多，又以郝源一支为最出色。叶嘉出身平民百姓而受到皇帝礼遇，被封侯爵，位居高官，可以说是相当荣耀了。他如此正直劝谏，尽心报国，不为自己考虑，都是值得学习的。古代帝王使用国家经费懂得节制，从百姓那里收税有其限度，至于山林河川沼泽的物产，一切都由百姓自由取用。叶嘉提出专卖政策，虽然救了一时之急，却不符合古代贤君的做法。难免为有识之士批评。也有人说对山林河海的物产实行专营，开始于汉代盐铁丞孔仅、桑弘羊的谋略，叶嘉的政策在当时未被推行，到了唐代赵赞才开始采纳并推行。

【按语】

《叶嘉传》是苏轼一篇独特的作品。叶嘉者，嘉叶也，即茶叶。此文用拟人手法描写北宋时武夷山建茶的风行情况，巧妙地运用了谐音、双关等手法，对茶的历史、采摘、制造、功效以及当时龙团凤饼贡茶的情况都有生动、形象的描写，并且对当时的榷茶法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