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言

有锋芒的善良

你为人善良，总是尽力满足他人的期望。你心甘情愿地为他们付出，却从不求回报。你总是小心翼翼，既不伤害他人的感情，也不勃然大怒。即使面对不理智者的攻击，你仍试图冷静地和对方讲道理。当朋友醉酒让你感到难堪时，你从未想过让对方难堪。你从不在奶奶面前提已故的爷爷，只为不让她伤心。毫无疑问，你确实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几十年前的某个深夜，我坐在办公室里，听一个善良的年轻人谈起他打算娶的那个女人。他爱她，心中从未有过伤害她的念头，而她却不断地向他索取，这让他很愤怒。每当他情绪激动时，他的行为不是让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化，就是让他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一样。那一晚的大部分时间，他一直在纠结：是放弃这段关系，还是下决心做得更好？尽管他明白，无论他怎么努力，结果也未必会好。他为此陷入深深的困惑。然而，我对此也一筹莫展。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其他一些善良的人的故事：一个寡妇，从不拒绝朋友的请求，结果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一个中年男人，对那些让他失望的人或提出让他为难的请求的人，无法坦诚相告；还有一个女人，始终无法让卧病在床的母亲满意，而且完全不知该如何与她沟通。

当我准备就寝时，我对这些人际关系的困境有了两点感悟。首先，我认为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他们聪明，带着各种善意，秉持正确的价值观，并且渴望让自己的人生充满意义。然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在不断浪费自己的时间，损害自身的利益。其次，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我所做的事情吗？我也是这些善良的人中的一员。

在此之前，我就明白我极力想让他人觉得我是个善良的人，但有时我的某些行为并没有传达出我真正的善意。我从未意识到，“做一个善良的人”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处理工作与人际关系的方式。于是，我开始认真审视这种缺乏原则的善良对我的生活所造成的负面影响。经过反思，我逐渐识别出自己的许多不当的行为：在本该拒绝的时候，我常常答应；明明自己很愤怒却假装平静，不愿向他人表达诉求，结果使自己与他人产生隔阂；因替我所关心之人的问题负责，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产生挫败感。

一次印象深刻的谈话让我意识到了上述行为中的最后一种。我和几位心理医生、社会工作者以及同事，每周都会与一位著名精神科医生会面，反思我们作为职业救助人员的工作方式。在一次会议上，那位医生提到我们急急忙忙地奔去救助那些遇到问题的人，这种做法实际上对双方都有害处。他的这番话让我深受触动，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虽然我接受过教牧咨询训练，并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我一直以为在日常生活的正常交往中，善良的人，尤其是从事我这种职业的人，就应该竭力去救助每一个人。

我猛然意识到：作为善良的人，我们一直在破坏自己的善意。

我开始与同事和朋友探讨这些行为。很快，我们都承认，拒绝他人是多么痛苦，而这种痛苦不断驱使我们去迎合那些对我们很重要的人。我们分享了表达强烈情绪的困难，尤其是愤怒，以及这如何破坏了我们与自己所爱之人的沟通，而使我们彼此疏远。我们还探讨了在努力纠正他人过错或帮助他们解决问题时所遇到的阻力。

我对这些行为越来越好奇：它们从何而来？我们为何如此行事？它们为何如此具有破坏性？我们该如何停止破坏自己的善意，并改变行事方式？

我迫切渴望构建一套理论，并展开实践，以帮助自己和其他善良的人摆脱这种困境。因此，我回归心理学和行为科学的研究成果，借鉴一些具有深刻思想性的文献。通过这些研究以及向其他专业人士请教，我逐渐对善良的人可以采取的替代行为得出了一些有益的见解。我在自己身上进行了测试，并将这些有效的方法引入我的讨论会和咨询课程。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这些替代行为证明了它们对我以及许多人大有助益。当我们愿意面对紧张的生活、被压抑的感受、对社交活动的恐惧，以及没能帮到他人的徒劳努力时，这些替代行为就显得尤为重要。它们不断地将我们从巨大的挫败感以及对自己的不满之中解脱出来。这些替代行为贯穿了本书的后续内容。

善良之人的种种错误

可悲而又讽刺的是，我们的善良有时会背叛我们。这可以说是生活对我们开的玩笑。我们渴望充分地利用生命，亲近那些对我们重要的人。每当帮助他人时，我们都会感到满足，内心充盈着善意。然而，每当我们按照自己曾被教导的友善方式说话和行动时，我们就会感到疲惫、不自信和挫败，即便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这样做是正常的。

在本书中，我将这些行为称为错误。这些行为并不像精神病、恐惧症或性格障碍那样严重、致命或隐秘。因此，我从心理层面审视这些行为时，并不是为人们提供心理治疗，也不是为复杂的内心冲突提供应急解决方案。我所关注的是我们这些满怀善意的人经常无意中做出的一些行为。这些行为虽然出发点是好的，却往往对我们的人际关系造成负面影响，使我们的生活失去光彩。它们日复一日地阻碍着我们前行，使我们陷入无尽的烦躁之中，还从我们极为重要的努力中窃取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我把这些错误归纳为九种，我们只要稍加了解并付出一些努力，完全可以避免继续犯这些错误。

正如你即将看到的那样，我并未刻意区分男性与女性在犯这些错误时有何不同。我知道，男性和女性在处理社交问题时通常会采取不同的方式，出发点也不尽相同。我也知道，男性和女性都有可能更容易犯其中某些错误。女性通常承受着更大的社会压力，人们期望女性表现出善良，而大多数人则认为男性的善良程度不如女性。然而，无论你是善良的女人还是善良的男人，你都有可能在各种人际关系中反复犯下这九种错误，并因此而伤害自己。

要想理解这些错误，首先需要深入剖析“善良”本身。

善良本身

父母怀着美好的愿望，教导我们要与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广交朋友，长大后成为有修养并受社会认可的人。他们的目的并非要我们变成无趣的“老好人”，而是希望我们成为善解人意、彬彬有礼、乐于助人的人。换句话说，他们希望我们做个善良的人。因此，他们教导我们听从要求做事并把事情做好，要学会谦退而非出风头，并从帮助他人解决问题的过程中获得满足感。

随着我们逐渐长大成人，这些教导和善良的行为模式深深地根植于我们的内心。这些观念不仅决定了我们早期的行为，还形成了我们内心批评者的声音，成为我们无意识的“善良卫士”。即便到了今天，每当我们与他人接触时，脑海中还会冒出这些声音：

“任何值得做的事都值得做好。”

“永远不要拒绝朋友。”

“不要自私。”

“永远保持冷静。”

“要讲道理。”

“不说伤害他人的话。”

“帮助朋友解决问题。”

“为那些处于痛苦之中的人着想。”

“永远与人为善。”

我们的善良伤害了我们自己

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善良并不总是对我们自身有害。善良意味着我们体恤他人的需求。心理学家告诉我们，体贴的人往往比自私的人更健康、更快乐。善良可以帮助我们避免受到指责、陷入难堪和遭到拒绝。每当我们待人友善，其他善良的人自然会认为我们是很好的人。另一方面，体贴和礼貌能为构建一个人道的社会奠定基础，使世界变得更加文明和温暖。善良甚至能激发人们的勇气，乃至做出英雄之举。因此，在许多方面，我们的友善行为对我们是有益的，而且我们也乐于思考这些友善行为所带来的积极影响。

然而，问题在于，这些友善行为也可能带来负面影响，并且代价往往超出我们的预期。第一种错误是追求完美，第二种错误是承担过多，二者相互关联，常常让我们身心俱疲，就像一艘因超载而即将倾覆的船。之所以从这两个错误开始讲，是因为：（1）它们是九种错误中最难避免的；（2）它们是其他错误的根源；（3）如果能克服这两种错误，我们就会有更多的精力去解决其他错误。

接下来的四种错误——不表达自己的诉求、压抑愤怒、和不理智的人讲理以及撒小谎——让我们因与自己的感受层面脱节，而在完整性方面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感受是我们与他人互动的重要基础。但是，当我们的感受与善意无法协调时，比如我们渴望某样东西，对某人感到愤怒，抑或害怕失去掌控，我们便会压抑这些感受。实际上，我们在训练自己不去感受。有时，我们将这些感受埋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或无法找出它们。如果它们突然爆发，或者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往往会发现自己难以承受其强烈程度。因此，我们在处理情绪时敷衍了事，往往无视、否认或隐藏自己的感受，甚至因深陷其中而焦虑不安，这主要源于我们的恐惧。正是对感受的恐惧常常束缚着我们，让我们假装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真实状态。结果，我们无法体会到真正的亲密感，无论是与我们自己，还是与那些对我们重要的人。

最后三种错误——给别人提建议、拯救他人和保护处于悲痛中的人——实际上，这些行为往往无意中加剧了我们试图解决的问题。尽管我们渴望帮助他人，但这些行为往往让我们无意中控制对方。虽然这让我们感觉自己做了好事，但其实从一开始这些做法就是无效的。

我们要认识到，这九种行为最初都是为了获得认可、避免感受痛苦，以及帮助他人。最初的友善行为让我们感觉良好，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变成了习惯行为，而我们往往忽略了其潜在的可怕后果。即便其中某些行为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困扰，我们也往往不会认为那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即使我们把这些行为视作自己的问题，忙碌的生活也让我们无暇思考如何停止重复这些行为。此外，在内心深处，我们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内心深处的恐惧让我们担心如果不再这样行事，自己或许就不再是一个善良的人了。

改变的必要性

善良的人一直受到一种出于好意但存在误导性的思维模式的塑造，认识到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们不必永远自怨自艾，也无须总是将问题归咎于父母，因为我们并不是遗传和早期家庭生活无助的受害者。认识到这一点也很重要。我们需要明白，这种误导并非只针对个体，而是一种普遍现象。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通过具体的方法来避免重蹈覆辙。摒弃这九种错误行为之后，基于对自我的全新认识，我们可以重塑现在，改变未来。只需稍加领悟和努力，我们就能以更积极的方式来改变自己。

同样重要的是，我所讲的改变并不是要求我们不再与人为善。相反，这些改变要求我们肯定自己的善意和社会标准的价值，同时重新找回迷失的自我，并开始改变行事方式。这些改变需要我们在真诚中平衡善良。为了实现这些改变，我们必须学会：（1）以新的视角看待自己；（2）直接而敏感地处理我们的感受；（3）在帮助他人时，尊重他们的自由，并提供他们真正需要的帮助。为此，我们需要改变内心深处一直秉持的观念。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敢于不遵从父母灌输给我们的观念。

本书将如何帮助你

在每章中，我都会描述善良的人会犯的一种错误，然后阐明我们犯这种错误的原因，以及杜绝这种错误的重要性。仅仅弄明白这些错误是不够的。因此，针对每种错误行为，你还会看到一种积极的替代行为。每章都为你展示如何摒弃旧的行为方式，以及如何采用新的行为方式。尽管书中的见解听起来正确且有用，但最终要由你自己决定是否采用。要想将这些理念落实到生活中，只能靠你自己。

本书假定我们在无数的日常社交互动中都会犯这些错误，这些互动往往具有复杂性、不可预见性和社交风险。因此，每种替代行为都包含一系列具体的步骤，从而形成一个动态的、相对开放的过程。你可以灵活地选择何时、如何，以及按何种顺序采取这些步骤。例如，你不必总是从第一步开始，有时可以跳过某些步骤，这取决于你何时进入这种情境及其严重程度。掌握这些步骤之后，你就能在各种情境中做出适当的反应。通过学习这些技巧，我们每个人都可以：

● 摆脱他人的期望所带来的束缚。

● 在适当的时候表达拒绝，而不让自己承担过多。

● 明确表达自己的诉求，并让其真正得到满足。

● 以有助于修复和维系关系的方式表达愤怒。

● 有效回应他人的无理批评或攻击。

● 对让我们失望的朋友，坦诚相告。

● 在不干预他人生活的前提下，给予他们关心。

● 帮助有自毁倾向的朋友和亲人回归正轨。

● 感到自己有能力为处于悲痛中的人提供支持。

你可以做出改变。通过书中的故事，你会发现我也经历了改变。改变并不总是一蹴而就的，也不会立竿见影，而你也不会变得完美无缺。生活中依然会有意外的不快和持续的困扰，某些习惯可能伴随你的一生。然而，你会为自己的进步和改掉某些习惯而欣喜。当你成功解决那些曾让你倍感挫败的社交问题时，你会发现自己变得更有能力，与你关心的人更加亲近，以及可以真正有效地支持他人。

而且，你将仍然是一个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