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沈星遥的脸颊，却压不住体内那股撕裂般的剧痛和急速消退的虚脱感。他拉着苏若璃，一头撞进石室后墙露出的漆黑洞口，身后的怒骂、惨叫、箭矢钉入石壁的咄咄声瞬间被黑暗吞噬大半。
“这边！”苏若璃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在绝对黑暗中反而成了指引。她似乎对府邸地下的结构有种模糊的熟悉感，也许是幼时无意中的探索？沈星遥无暇多想，咬紧牙关，凭借残存的意志力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狭窄、潮湿、散发着土腥味的暗道中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清新的空气。暗道尽头，是一处隐蔽在假山石缝间的出口，外面正是苏府后花园的僻静角落。远处书房方向火光晃动，人声鼎沸，显然追兵还在密室入口处纠缠。
两人不敢停留，借着假山和夜色的掩护，如同两道幽影，迅速翻越府邸后墙，再次没入长安城迷宫般的里坊巷道。
**（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长安城西一处荒废的染坊内。残破的染缸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破败的屋顶缝隙漏下。
沈星遥背靠着一个巨大的空染缸，脸色灰败如纸，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与伤口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强行催动玉佩的力量击飞祭台，又亡命奔逃，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
苏若璃跪坐在他身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手忙脚乱地为他重新包扎身上几处崩裂最严重的伤口。她的动作因为紧张和缺乏经验而显得有些笨拙，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坚定。
“撑住…沈公子，你一定要撑住！”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怀中摸出几个小瓷瓶，“这是我家传的金疮药，还有提神吊命的参丸…”她将药粉仔细洒在伤口上，又将一枚带着浓郁药香的褐色药丸塞进沈星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散开，暂时压下了肺腑间的灼痛，让沈星遥混沌的神智稍稍清明。他艰难地睁开眼，看向苏若璃。月光下，她鬓发散乱，脸上沾着灰尘和汗渍，月白的斗篷早已污损不堪，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和坚韧。
“多谢…苏姑娘。”沈星遥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苏若璃摇摇头，目光投向沈星遥紧紧护在胸前的兽皮卷轴和那两块此刻已光芒尽敛、触手温润的完整玉佩。“东西…拿出来看看？”
沈星遥点点头，强撑着坐直一些，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用暗金丝绦系着的古老兽皮卷轴展开在染缸边缘还算平整的地方。苏若璃凑近，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辨认。
兽皮坚韧，不知历经多少岁月，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上面用浓黑的墨汁勾勒出复杂的地形图样，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依稀可辨，但许多标注的文字却是极其古老的篆文，甚至夹杂着一些完全无法辨认的奇特符号。地图的中心区域，被一个醒目的、由星象符号环绕的兽首图腾所占据，正是玉佩上的完整图案！
“果然是藏宝图！”苏若璃低呼，指尖划过地图上那些奇异的符号，“这些…似乎是某种机关或禁制的标识？还有这些文字…”她秀眉紧蹙，“我只认得零星几个古篆，像是‘火’、‘地宫’、‘终南’…”
“‘终南’？”沈星遥眼中精光一闪，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终南山？”
“极有可能！”苏若璃肯定道，“图中所示山脉走向，与长安城南的终南山脉颇为吻合！那中心标记的兽首位置…若按图索骥，应该就在终南山深处某处人迹罕至之地！”她的心跳加速，终于找到了确切的线索！
然而，就在两人为破解地图而振奋，暂时忘却伤痛和追兵时——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染坊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暴射而至！不是箭矢，而是比箭矢更短、更疾、更刁钻的乌黑飞针！针尖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小心！”沈星遥瞳孔骤缩，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苏若璃扑倒在地，同时身体尽力翻滚！
嗤嗤嗤！
数枚毒针深深钉入他们刚才倚靠的染缸，发出沉闷的响声！另外几枚则贴着他们的身体射入地面或擦过衣角！
“反应倒快！”一个阴恻恻如同夜枭般的声音在染坊角落的阴影里响起。紧接着，七八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断墙残垣后、破败的梁柱上无声地滑落下来。他们穿着与乱葬岗袭击者一模一样的深灰色紧身夜行衣，脸上覆着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为首一人，身材瘦高，手中把玩着几枚同样的乌黑毒针，眼神如同毒蛇般锁定着地上的两人。
又是他们！杨国忠豢养的毒蛇！
沈星遥的心沉到谷底。玉佩赋予的力量早已耗尽，此刻他连站起来都异常困难，更遑论战斗。苏若璃眼中也闪过一丝绝望，手悄悄摸向袖中那支黄铜管。
“把图，还有那两块破石头，交出来。”瘦高杀手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冰冷的命令口吻，一步步逼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空气凝固，杀机弥漫。沈星遥握紧了手中仅剩的、那把早已卷刃的横刀残片，眼中是困兽般的决绝。苏若璃的手指扣住了黄铜管的机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无量天尊。”
一个清朗平和的嗓音，如同拂过林间的晨风，突兀地在染坊死寂的上空响起。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冲淡了那浓烈的杀意。
所有人都是一怔，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染坊那根最高的、半塌的烟囱顶端，不知何时，竟悠然立着一个身影！宽大的灰色道袍在黎明前的微风中轻轻飘拂，身形挺拔如松。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轮廓，正是那个在破庙中救下沈星遥、又在乱葬岗引他赴约的神秘道士——李玄！
他居高临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剑拔弩张的众人，最后落在沈星遥和苏若璃身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李…李道长？”沈星遥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瘦高杀手眼中寒光爆射，厉声喝道：“哪来的野道士！装神弄鬼！杀了他！”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数枚毒针已化作点点乌光，疾射向烟囱顶端的李玄！同时，其他几名灰衣杀手也如同离弦之箭，一部分扑向李玄，另一部分则凶狠地扑向地上的沈星遥和苏若璃，显然是要趁乱夺宝！
面对激射而来的毒针和下方扑来的杀手，李玄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随意地抬起了右手，宽大的袍袖对着下方轻轻一拂。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也没有狂风呼啸。然而，一股无形的、如同水波般的柔和涟漪，却以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枚疾若流星的毒针，在距离李玄身体尚有三尺之遥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韧的墙壁，速度骤然降至近乎凝滞！如同陷入粘稠的琥珀，在空中微微颤抖，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而下方那几个扑向他的灰衣杀手，更像是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弹簧网！他们的身体在半空中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被硬生生遏止，随即被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包裹、推送，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拨弄，竟身不由己地改变了方向，踉跄着、狼狈不堪地向旁边扑去，重重摔倒在地！
至于那几个扑向沈星遥和苏若璃的杀手，同样未能幸免。那股无形的涟漪拂过他们身体时，如同被千斤巨锤击中胸口，闷哼声中，前冲的身形戛然而止，如同喝醉了酒般原地摇晃了几下，噗通噗通接连栽倒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
拂袖之间，所有攻势，土崩瓦解！
瘦高杀手脸上的惊骇瞬间化为极致的恐惧！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武学的认知！这根本不是人！是妖道！
“撤！快撤！”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再也顾不上什么任务，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就向染坊外亡命狂奔！其他还能动弹的杀手也连滚爬爬，惊恐万状地跟着逃窜，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留下几个摔得七荤八素、一时无法起身的倒霉蛋。
染坊内，重归死寂。只有风吹过破洞的呜咽声。
李玄身形一晃，如同柳絮般轻飘飘地从高高的烟囱顶落下，无声地站在沈星遥和苏若璃面前。他目光扫过沈星遥惨白的脸色和染血的绷带，又看了一眼苏若璃手中紧紧攥着的兽皮卷轴和沈星遥怀中的玉佩，微微颔首：“还好，不算太晚。”
“李道长…你…”沈星遥看着眼前这道人，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为何屡次相助？他到底是谁？与玉佩有何关联？
李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此地不可久留。杨国忠的‘鬼影’只是第一波。安禄山在长安城的暗桩也已闻风而动，他的人马比杨国忠的更野蛮直接。还有巡城的金吾卫，很快也会被惊动。”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语速加快：“你们手中的图，指向终南山深处一座废弃的前朝古寺。那里埋藏的，并非寻常金银，而是前朝秘研的‘雷火神机’图纸与一批威力惊人的成品！此物一旦现世，落入任何一方手中，都将掀起滔天血海，令这本就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彻底化为炼狱！”
“雷火神机？”苏若璃倒吸一口冷气，“就是传说中…能开山裂石、焚城灭军的火药武器？”
“正是！”李玄肃然点头，“而沈家灭门，根源也在此！当年负责督造此物的前朝大匠，预感祸患，将开启秘藏的钥匙——也就是这对玉佩——秘密拆分，托付给当时互不相识、分处南北的两家忠义之士保管。沈家，便是其中一支。杨国忠不知从何处得知此秘，欲夺宝献媚于上，或增强己力对抗安禄山，遂寻得其中一支玉佩的下落，便是沈家！为了独吞，更为了灭口，才构陷沈家通敌，行此灭门惨案！”
真相如同惊雷，在沈星遥脑中炸响！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所有伤痛！杨国忠！果然是他！为了这可怕的武器，为了滔天权势，竟视他沈家数十条人命如草芥！
“安禄山狼子野心，早已觊觎此物多时。他起兵在即，若得此物，更是如虎添翼，天下苍生危矣！”李玄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忧虑，“此物绝不能落入他们任何一方之手！”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星遥和苏若璃：“为今之计，唯有赶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那座古寺！拿到‘雷火神机’的图纸和成品！然后…”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彻底毁掉它！”
毁掉？沈星遥和苏若璃心头一震。这足以颠覆天下的力量…
“没有选择！”李玄语气斩钉截铁，“此物是祸乱之源，非福泽之器！拿着它，你们将成为天下共敌，永无宁日！毁掉，方能真正断绝祸根，告慰沈家冤魂，也为这天下苍生，争得一线生机！”
沈星遥看着李玄洞悉一切的目光，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两块冰冷沉重的玉佩。家仇，国恨，苍生…一股沉重而决绝的力量在他体内重新凝聚。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好！毁掉它！”
苏若璃也用力点头：“道长，我们该怎么做？”
李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跟我走！我知道一条出城的密道，可避开各方耳目。安禄山和杨国忠的大队人马最快也要半日后才能封锁终南山。我们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他迅速上前，手法奇快地在沈星遥几处大穴按了几下，一股温和醇厚的内力渡入，暂时压制了他翻腾的气血。
“还能走吗？”李玄问。
沈星遥深吸一口气，在李玄的搀扶下，咬牙站了起来：“能！”
“好！”李玄不再多言，一把抓起地上那个摔晕过去的灰衣杀手挡在身前作为掩护，同时对苏若璃道：“苏小姐，跟紧！出城之前，务必隐匿行踪！”
三道身影，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掩护，迅速离开了这片弥漫着血腥与霉味的废弃染坊，如同三道迅疾的流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即将苏醒的长安城脉络之中，朝着终南山的方向，开始了与时间的赛跑，与死神的竞逐！而怀揣着足以颠覆天下秘密的他们，也正式踏入了这场风暴最猛烈的中心！